意識消散之前,她記得自己模模糊糊地聽見了那位紫衣公子要來硯山打獵,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可以再次見到那位少年,同他道聲謝?
但願吧。
徐宜很滿足自己在槐裡的生活。
先是砍了些樹木、搭了間小小的木棚屋,再是将獵物拿去換銀兩來支持自己的生計,時時也可以吃上新鮮的肉。槐裡的獵人比不過她,此次都讓她占盡先機。
她還與山腳下的沈大娘結識,交上了來槐裡的第一個朋友。這位大娘極為熱心腸,還跟她一樣喜歡銀子,還答應給她送菜。
鎮上的賀姑娘,隔壁的許大爺……他們也很友好善良。
她還在槐裡還遇見了自己的姨父姨母。
待她拿着銀子和肉去拜訪他們的時候,他們眉開眼笑的,說是要收養她。
可槐裡的其他人并不待見她,在看到她的棕色馬匹之後更是排擠、疏離她。
他們也說這匹馬兒很晦氣,每每見到都大喊:“看哪!這不是被通緝的驽馬嗎,長得真是歪瓜裂棗,戎人就是騎着它們侵犯許朝邊境、踩碎莊稼、欺壓百姓的!現在看見了真是嫌晦氣。”
徐宜理解他們的惡意。
驽馬是戎人的坐騎,他們經常為禍一方。擾亂邊境、搶奪糧食、掠奪婦女……這些惡劣的行徑讓百姓們過得很不安生。
可她并不能理解他們對這匹棕馬的無端、沒理由的惡意。
她的馬匹并沒有做那些事情。
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好沒道理。馬匹就是戰争的工具。
他們應該譴責的不是深受其害的馬匹,而是訓練馬匹的東西,譬如北方嗜血如命的戎人,再譬如不作為的許朝官府。
有些人認為她的棕馬是匹驽馬,會帶來厄運。有些人則認為它是殺人的利器,應該處以極刑。
她不認可這些,她隻知道這匹他們口中“驽馬”,是她所共患難的一位朋友,也是她相依為命的一位親人。
……
可現在這位親人沒有了。
鈍刀剝皮削肉、鐵錘敲碎骨頭,這些行徑令人發指,比極刑更加可怕。
但兇手的眼神很平常,不耐中藏着些自大和驕傲,他滿心滿意地洗着那把鈍刀,還有一張張帶血的馬皮。
最後他舒服地喟歎了聲,仿佛是在欣賞。
徐宜将棕馬的骨頭殘渣放在了一個小木盒裡,揣着盒子就這樣木然地盯着他。
烏黑的眸子裡沒什麼情緒,唇瓣被風雪凍得發紅,發絲在臉頰邊亂顫,看着倒是有些吓人。
“你這姑娘站在路邊幹啥哩,凍人哪!快些回家罷!”鋪子旁有幾個大娘經過,見到她這副樣子便好生勸告。
王屠夫聞言也沒理會她。
她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身子疲倦得不像話,腿上像是綁了千斤重的石頭一般,重的擡不起來。
飄來的風雪蓋在小木盒上,她緩緩撫去那些雪,神色異常柔和。随後再上馬牽住缰繩,揚起馬鞭回槐裡。
-
徐宜回來槐裡之後,衛家的姑娘衛之還來找了她。她的腿似乎有些問題,走過來晃晃悠悠、東倒西偏的,可她依然把背挺得很直,一雙吊梢眼清高地看着徐宜。
她的聲音很平淡,對她說道:“我真高興啊,你成寡婦了。而我就快要嫁給縣裡郡守的兒子了。”
可她臉上沒有半分愉悅的情緒,不像是即将要成婚的樣子。
徐宜默默看着她不說話。
衛之還在不斷地“炫耀”自己的夫君,她強撐起精神,賣力地睜起眼睛,說郡守的公子多麼溫柔家世多麼好,但最後她卻站不住了,衣裙邊上也慢慢延出血色。
“我就要有夫君了,而你的夫君言三已經死了……”她的雙腿支撐不住踉跄了下,仍在笑說:“我一定會……過得比你好的,徐宜。”
“你整日隻知進山打獵,不守女誡,真是枉為女子,你不配為女子,女子哪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嫁自己想嫁的人呢……我不可以,你為什麼就可以?”
徐宜被罵得有些懵。
她此前不喜歡衛之。她總是目下無塵自視清高,也瞧不上她這樣的人,況且她還日日向槐裡的其他人說是自己搶走了她的未婚夫。
可她今日的行為和話語實在反常,也讓她覺得詫異。
衛之哭成這個樣子,她也不好不去安慰她,隻是後面她罵罵咧咧地說了句“我恨你”就再無下文。
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看上去着實有些可憐,徐宜想送她卻被她甩開了手。
……
一日,黃昏下,硯山籠罩着一層暖暖的霧氣,白雪就要消融。
徐宜找出了家裡的鋤頭,在後山挖了兩個土坑,埋下從王屠夫那兒帶回來的骨頭碎渣,再立了兩個墓碑。
去了一趟京中,沒能把夫君的屍身給找全,隻帶回來他身上的一塊環形玉佩。
屋子裡沒能找到他剩下的衣裳,她又不忍心将這唯一的念想給掐滅。因此言三的墳墓底下就隻是個空殼。
墳墓光秃秃的,顯得格外孤單寂寞,陰恻側的風一吹,更是寒冷。即便是黃昏日下的黃色天光,也無法使之溫暖起來。
她站在邊上,忽然覺得墓碑周圍的土沒有壓實。她便丢了鋤頭,蹲下身,使勁地用雙手去壓。
硯山悄無聲息地換上綠裝,枯枝上逐漸冒出新芽,山腳的春潭也開始倒映出令人沉醉的綠色。
是的,要開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