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良書側着眸子看她,神色倒是淡淡的既不顯山也不露水。心中倒是有一個莫大的疑問。
她為什麼會來?
平心而論,徐宜不是個會可憐人的女子,換言之,她是不會可憐衛之的。
隻因她與衛之的性子太過相似了,都犟、誰也不服輸,因此隻要一見面,她們便會有口舌之争,折騰得久了沒準還會打起來。
這“打”和“罵”可不是歡喜冤家似的小打小罵。即便他是衛之的兄長,也不得不承認,每次都是衛之先去招惹的徐宜。
他這妹妹,很矛盾。尤其是對于徐宜的感情。
衛之很喜歡刀。她少時背着父母在家中收集了各種各樣的短刀、長刀……光有這些還不夠,她還試着自己鍛造刀具。
可即使有他幫着隐瞞,一年内還是會被發現那麼一兩次。
糯米團似的小女孩跪在剛結冰的地上,臉頰、鼻頭都凍得血紅了,一雙烏溜的大眼睛瞪着遠處,愣是不肯哭。
最嚴重的那次,是在衛之十歲的時候,父母把她藏在屋中的短刀全部沒收掉,随後丢進爐子裡,煉化了。
衛之抱着那些刀哭得傷心極了。可父親黑着一張臉,就開始打她。
那些年,衛家的情況的确不景氣。本是官宦世家,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就此落敗了。
父親的性情大變,或是暴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他開始找家裡人撒氣。打他,也打衛之。
第一次險些打斷她的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手。
再後來他去了清河縣做教書先生。
回來之時,素日桀骜不馴的妹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溫婉賢淑、端莊典雅,卻唯獨少了眉眼間的靈氣。
一向不喜繁缛禮節的她,卻讀了女誡、還将其背了下來。
她尤其喜歡山野間的春光,之後卻不常出去了,住在内院中,也不常見生人,到最後她連走路都極為困難。
後來他才知曉,妹妹被母親裹了腳。她的母親也曾裹過腳,可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自許朝建立以來,就廢除了這項陋習。
……
“衛公子,我走了。”女子的聲音極淺極淡,沒有絲毫波瀾和起伏,就像是一灘死水。
衛良書回過神來就看見徐宜站在不遠處,烏黑的眸子平靜地看着自己。
徐宜是流落到槐裡的孤女,姨父姨母雖就在身旁,可她十三歲過後就再沒有與他們一同住了。那時鄉裡人說她是忘恩負義、罔顧人倫。
自古以來少有女子打獵耍刀。可她是司州最好的獵戶,刀劍之術極為精湛,腰間配把短刀、常進硯山打獵。她不顧鄉中的風言風語,獨來獨往。
衛之該是羨慕她的。
若是父母沒有阻攔、約束于她,她就應該活成徐宜的樣子。
可慢慢的這種羨慕就成了嫉恨。她見不得自己蝸居在庭院中,而徐宜能輕松自如地進山打獵。
也見不得她可以忽視槐裡鄉其他人的看法,不受幹擾地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更見不得她斜挎弓弩、腰間配刀、進山打獵。
“配刀。女子如何能配刀呢,女子又如何能打獵呢?”他的妹妹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又找出桌底的那本《女誡》,翻開後兀自念叨着:“清閑貞靜、守節整齊,專心紡績、不好戲笑。”
後來她時常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針線活發愣。她也不再看窗外。
女子就是要卑弱,萬不能掩了男人的光華。不管是母親所說,還是書中所寫,都是這樣的。
起初她并不相信這些,可被打得怕了,也聽慣了。往日鮮活的女孩就這樣變得死氣沉沉。
她開始以三從四德去要求徐宜,在婦人中說些她的閑話。即便這樣,兩人的關系也是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
導火索還是徐宜嫁給了自己妹妹的前未婚夫——言不許。
言不許是言家的三公子,在家中不太受寵。将衛之嫁過去對衛家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因此父親就自作主張地替她改了嫁。
鄉裡人都不看好這樁婚姻,言不許雖深居簡出,可近來卻得了去太學的名額,又長得一表人才。至于徐宜呢衆人都擺擺頭不想多說。
可婚後兩人卻很美滿。言不許并未像尋常夫婿那般苛求妻子,相反他很是喜歡徐宜,願意接納她的一切,即便是打獵這門為衆人所不齒的營生。
由此他的妹妹便記恨上了徐宜,見人便說是她搶走了自己的夫君。
……
衛良書起身應好,将徐宜送至了宅門口。她出落得愈發漂亮了,烏發黑眸,臉頰因着香火的緣故變得紅紅的。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頸前的襟口微微泛白,襯得人素淨美好。
她張口又說了句:“請衛公子節哀順變。”
“好。”衛良書應。
她的神色依舊素淨沉靜,看不出半分纰漏,可就是令人覺得很不對勁。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紗,整個人都帶着一層灰撲撲的陰影。
原本不是這樣的。是永光十一年她的夫君死後,她才變成了這樣。明明帶着笑意,卻又不像在笑。
沒有人比她更淡漠更無情了,自言不許死後,她不會把任何人真正地放在心上。她前前後後找了三個情郎,而他恰好就是最後一個。
快要成婚的時候,她棄了他。新婚那日,她看着他驚愕的樣子沒有半分動容,隻微微皺起眉目,對他說自己要去做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他後來才知道,徐宜所說的那件重要的事情,是砍斷一個屠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