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個屁啊!”沈大娘聽見這話就來氣,扶着徐宜一路小跑,她累得氣喘籲籲,“我說你是不要命了,王屠夫我就先不說,曹公子你是怎麼敢去殺的?他可是郡守大人的獨子,曹閩對他要多溺愛就有多溺愛,無數女子因他而死,無數百姓伸冤,可他還是能活得風流自在。”
她剛剛停下,彎腰檢查了下徐宜的身體,傷口不深也不緻命,隻是血還在往外浸,青灰色衣裳也遭了殃。至于裡襟上的血應當是她自己抹上去的。
徐宜臉色發白,垂眸小聲說:“我就是看不慣他。”
“看不慣,看不慣的人多了去了。怎麼,你要都殺啊?”沈大娘見懷中的女子皺着眉忍痛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也不是大娘說你,你殺人就殺人,怎麼還留下把柄被長吏府的人知曉了?你這傷口……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先将你給帶到醫館裡去。”
灰色衣裙下的雙腿垂落,徐宜扯住婦人的臂膀,身子往外掙,待到婦人受不住力停下來,她才搖搖頭,咬牙說:“我不去醫館。請大娘您帶我去長吏府。”
“你這姑娘……怎麼回事。”婦人一跺腳。“他們在通緝你哪!如今去長吏府豈不是自投羅網?況且那老長吏跟郡守一樣,也不是個好東西。”
“我知道。”徐宜恹恹擡起頭,眉目平靜地說,“本來我能跑的。”
沈大娘将衣袖給挽上去,作勢要來抱徐宜走。女子卻退後幾步,大娘撲了個空,因此有些惱怒地道:“徐宜你不要犟,聽我的!”
天色漸陰,濕氣重重地壓下來。遠方的山青色也逐漸被大霧完全吞噬。隻有近處的幾間黑瓦片屋子還聳立在街上,偶有三兩行人經過,不過他們都沒有察覺到這邊的情況。
沈大娘瞪着女子,想要強行帶走她。此刻女子卻冷不丁地發問:“您看見告示欄上那些畫像了嗎?”
“看到了。”沈大娘硬邦邦地答。
“好看吧?”徐宜捂着還在流血的傷口,緩緩走到屋檐前,靠着身後的牆角跌坐下來,然後輕輕地笑了一下,繼而說道。“那上面的我可真好看。”
沈大娘:“……”那可是通緝令!要人命的通緝令哪!
真是瘋了。
她怎麼早沒察覺到徐宜的不對勁,自從京中回來她就變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去硯山打獵了。最初沈大娘沒覺得有什麼,徐宜的那匹棕馬生前就待在硯山中的寺廟裡,她進山打獵便會觸景生情。哪曾想過了兩年了,她還是不肯邁進硯山半步,反倒是去清和郡找了份在酒館的零工來謀生。
還有她那些長得與言三相似的情郎……
現在想來,這姑娘根本沒有走出來。她一直将死去的夫君和那匹驽馬放在心上,以至于她要剁了王屠夫的手,現在更是張狂肆意,這次她直接幹脆地将王屠夫和郡守公子兩人給殺死了。
“大娘您不用擔心我。我與老長吏大人說好了的,曹柏那玩意兒害死不少人,長吏府中積攢了好些案子,都與他有關,也都沒有沉冤昭雪。所以我殺曹柏是替天行道,百姓不會抗議,老長吏也不會捉拿我,這些都是曹柏他應得的。”徐宜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大了盯着婦人,向她認真地解釋。“老長吏與我說好了的。他不會擒拿我。”
過了會兒她似乎是覺得冷,緊了緊身上寬大的青灰色衣裳,再蹭了蹭。聞到衣裳上有一股積壓在箱底已久的味道,她的眼神瞬間淡下來。這是她夫君生前常穿的衣裳款式,兩年前言三死後,她憑着記憶,在清和郡上找了好幾家裁縫店,才做出來這件衣裳。為的就是能給自己留個念想。
現在這件衣裳已經有一股淡淡的黴味了。
沈大娘看見她這副模樣,悔不當初。這番話看似條理清晰、邏輯缜密,她的計劃也是天衣無縫,老長吏由于手中與曹柏有關的陳年舊案太多,他良心不安便想着與徐宜合作,徐宜負責殺人,他就負責開脫罪名。
可無論怎麼看,在這計劃中徐宜始終都是吃虧的那一方,老長吏想追究便追究,不追究便不追究。生殺予奪,都是他說了算。老長吏守信還好,如若他不守信呢?
況且老長吏在位這麼多年,見了冤案向來都是馬馬虎虎,對郡守更是唯命是從,由此他才坐穩的長吏之位。這樣的長吏,當真會有良心嗎。
這姑娘是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性命啊。
沈大娘思慮良久,心早已沉入淵底。面前的女子那般堅決,如今事情也已發生,她沒有退路了。婦人隻能一抹眼淚,背過身子哽咽了會才說,“行。反正大娘如今也是管不了你了。”
*
長吏府中。冷風從堂前襲過來,吹得桌幾上的泛黃紙張嘩啦啦一片響,濃郁的墨香缭繞在屋中,倒是添了幾分古韻雅緻。
“郁公子哪,真是勞煩你了!”
頭發斑白的老人大踏步跨過了門檻,邊走邊念着。他臉上長滿了老人斑,細長的鼻頭橫在臉龐正中,看着有些滑稽。見到屋中的年輕公子悠然執筆,俯身還在勾勒畫卷,他就疾步向前猛地擺手,“郁公子。不用再畫了,不用再畫了。”
郁故行聽了,擱下筆,淡淡地瞥他一眼,好心提醒:“李荻,你已經卸任了。在下是奉北山王之命來的長吏府,無論如何,也該喚我一聲大人。”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光,可轉瞬就消逝不見。他微微躬身行禮照做也照喊,“長吏大人。”
“等我畫完這一幅,我們就去審訊犯人。”郁故行點點頭,然後說道。
他的聲音溫和動聽,仿佛柳枝尖尖上跳動着的日光,帶着些暖意。尾音極輕極淺,“犯人”二字明明陰險、露骨,卻被他咬得莫名有些缱绻的意味。
李荻:“好。隻是犯人現在身子虛弱,快要暈死過去了。大人需畫快些,才能審訊得到她。”
郁故行蓦地擡頭,反應過來輕聲說:“那就先讓醫者簡單處理下。”
李荻聽到這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了個“是”字。他的目光沉沉,隐隐有兇氣藏在其中,最後才緩緩踱步離開。
窗外又掀起一陣風。
郁故行斂了眉目開始提筆、俯身作畫,他手上的動作極盡輕柔,筆觸也足夠細膩生動。不一會兒,女子姣好靈動的相貌就躍然紙上,畫上的女子長發及腰,眉目清雅似玉,其間又不乏幾分英氣。畫得實在太美了。
美到仿佛畫的不是被通緝的犯人,而是慕艾已久的……心上人。
桌案上還放着許多這樣的畫作,有的被吹落到了地上,從窗外打下來天光不少,盡管如此屋裡還是陷入一片混沌。隻模糊可見年輕公子皺起的眼眉。
郁故行久久審視着他手下的畫作。
這些是他按照證人托詞和描述來畫的。兩日前,王屠夫死在西南長街應援鋪子裡,郡守公子曹柏死在酒館裡,據證人報官來說,殺他們兩人的是同一位女子。明明該是秉公處理、不摻雜任何私人情緒的。可自他落筆,手上的動作總是不可避免地輕柔起來。
畫上的女子面目太過陌生了。陌生到仿佛有人為他抹去了關于她的記憶,隻留下一道生硬的痕迹。
“長吏大人,人醒過來了。”屋外傳來李荻的聲音,“可以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