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這個詞。她甚至還能想起言許說這個詞時溫和的語氣和舒展的眉目。
院中除了瘋長的野草,還有一口枯井和一棵枯樹。那是棵梅花樹,枝桠上還挂着未化完的雪,碎紅亂雪鋪在地上,和着濕黏的污泥,看着有些荒涼。
風雨吹得枝桠亂顫,雪簌簌地掉。
臉上也飄來不少雨絲,摻進脖頸裡,涼津津的。徐宜冷得縮了縮脖子,卻不肯往屋裡走,她又将紙窗戶拉得開了些,近乎執拗地看着那棵梅花樹。
梅花過了仍風雨,着意在春天不許。
不知怎麼的,腦子裡面浮現起了這句詩。還真挺應景的,司州的天氣就是這樣怪,明明到了春天,也過完了倒春寒,卻仍是連日風雨。
她起初并不喜歡風雨。
在這樣的風雨天氣裡,她要麼帶着驽馬在逃難,要麼餓着肚子在山中打獵,要麼……就是在被人抛棄。
自她在槐裡安定下來,才漸漸喜歡上風雨。先前在風雨中居無定所自然不好,可若是在風雨中有了一方依靠,那定然是極好的。
至于現在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身前人都不在了。
她隻能通過相似的場景去懷念死去的人。原本最不喜歡風雨中的山洞,現在每每回想起來,洞中發亮的火堆、安靜健全的驽馬,都令她格外安心。起先并不喜歡風雪,可那次她因為風雪封山受傷了,言許沒日沒夜地守在自己身邊,蹙眉責怪地看着她,她也會覺得很安心。
原來她也會被人重視、在乎。
回想起來自然幸福。可要是天晴了,她就會被硬生生地從那些熟悉的場景中給拽出來,像是魚被刮下魚鱗似的,渾身上下酸脹不已。
迎面來的風吹得徐宜清醒了些,手撫上窗戶想要關緊,卻看見不遠處撐着一把十二折骨傘的年輕公子。他似乎是懷揣着雪白的畫紙,才将傘往前傾,小心翼翼地保護那些畫紙不被打濕。
是郁故行。
走得再近些了,雖隔着雨霧,眉目還是愈發清晰。他今日穿的不再是青灰色,而是一件絲質的銀色衣裳,垂擺處繡着不少流水紋路,一經牽動便顯現出來。
雨驟然變大,像是碎石子似的,打在瓦礫上傳來巨大的響聲。
屋外的人也受了影響,傘被打得東倒西偏,郁故行斂了眉目,步伐愈來愈快,而方向……似乎正是她所在這間屋子。
“啪——”紙窗戶驟然被合上,聲響消散在雨聲中。
徐宜有些無所适從。這幾天除了昏睡就是發呆,清醒的時間都是少數。但此刻她覺得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候了。
……他來這做什麼?
不一會兒,木門就被扣響了。敲門聲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沉悶,屋裡的人不一定能聽見,可屋外那人還是極有禮貌地敲了三下就不再繼續了。「到底是有禮貌還是說你知道她醒着呢?」
心中正糾結着要不要開門,徐宜站在窗前沒有出聲。
她摸不透郁故行。這幾天她除了吃就是睡,身上有傷是一方面原因,還有一方面原因是她在等死。清和郡守作惡多端,他的死對于清和百姓來說自然是皆大歡喜,可京中的權貴不會這樣想,曹闵一死,清和郡與京中的利益鍊也就此斷了,權貴們定然炸開了鍋,迫切地需要新上任的郁長吏給他們一個交代。
她以為自己會被送往京中,成為那個交代。因此她才不加防範,也沒有想逃出去。
可這麼些天,他依舊毫無動靜。
徐宜邁着小步子悄悄走到門前,試探性地俯身貼近木門,垂眸仔細地聽着屋外的動靜。
要死的人就是毫無忌憚。他若是直接推門而入,自己也就頂多被抓個偷聽的現行,再不濟就是被他給撞倒。
這些事現在對于她來說都隻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他要麼自己推開木門進來,反正她是不會給他開門的。
這麼大的雨,他就自己淋着回去罷。不過就一個長得相似了點的替身,不值得她為此勞心費神地勾心鬥角,而且她就快要死了。
心一橫,徐宜更加确定不開門了。
隔了好一會兒,雨勢越來越大,像是有人故意站在屋頂潑水似的,天和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在徐宜站直身子,以為他已經走了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
她立刻屏住呼吸。
敲門聲在此刻又響起。
略微揉亂了頭發,徐宜稍稍等了會兒,随後裝作睡眼惺忪的樣子開了門。
漫天的白色雨幕籠罩住世間萬物,涼意侵襲而來,她打了個寒顫,再看見的就是一雙滿是歉意和笑意的眼睛,郁故行抱着畫紙,道:“不好意思打擾徐娘子休息了。”
徐宜怔了下。
歉意和笑意又同時出現在那雙熟悉的眼睛裡了。她的夫君常常會這樣,做錯事情的時候便會笑彎着眼道歉,這樣她便不好再責怪他。沒想到她居然也能在這位郁長吏身上再次看到,他銀色衣裳的下擺被打濕了,沾上些雜草塵灰,這與她在高堂上第一次見到的他相去甚遠,顯得有些狼狽。
她下意識地說:“先進來罷。”但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裡原本就是他的地盤,她這個被關押的犯人竟是成了主人,敢用這樣的口吻對他說話。
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沒有活路,也或許是……他與言許給她的感覺太過相似了。
郁故行聽見這句話才收了傘,眉目舒展得更開些,他緩步走了進來。
木門緩緩合上,徐宜退開幾步,開口問道:“郁大人來做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事,出門之前我也沒有想到會下這麼大的雨。”
郁故行撫了撫身前的衣襟,極為自然地走到窗前的桌邊坐下,攤開畫紙,拿出畫筆,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最後他才擡眸看向站在門口無所适從的女子,笑道:“在下想為你作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