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滿春夜》/卻思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布
2024.12.9
趙蔓枝到寰業報到的第一天,天晴得很澄澈。滬上的六月正在慢慢被蒸熟,所幸在外灘邊上,黃埔江風總能吹散滞悶的熱氣。
她被籠在鸢尾、晚香玉、橙花的尾調裡,與熙攘的人群一并擠入旋轉門,走進寰業酒店的大堂。混雜的香氣、五湖四海的語言,還沒到崗,趙蔓枝已被熏得昏了頭,暗慨不愧是紙醉金迷的十裡洋場,連空氣都是流動的鈔票。
寰業發家于香港,旗下囊括金融、房産、酒店、娛樂、□□等多種産業,在内地拓展最廣的是酒店業務。其在上海的辦事處設在寰業外灘酒店内,作為寰業的一張名片,自然是氣派又堂皇,連每年實習生遴選也十分嚴格。
因此,趙蔓枝投summer intern沒報太大希望,收到offer郵件時差點沒從床上跳起來。寰業的實習經驗無疑會成為簡曆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有了它,申請EHL洛桑的酒店管理碩士會更有把握。
人流于旋轉大門彙入,迅速星羅棋布地散在曠闊的大堂裡。趙蔓枝拎着托特包找了個地方坐下等人,摁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時間,八點五十五。
還好,沒遲到。
她垂着頭,眼風一掃,恰恰落在足尖。出門前擦得锃亮的樂福鞋不知何時被踩了一下,灰頭土臉的腳印正沖她耀武揚威。
趙蔓枝從包裡掏出一張濕巾擦鞋,剛彎下腰,就觑見正前方不遠處的坐席前,一雙裸色蕾絲淺口細跟單鞋。
它纖塵不染,連鞋底都幹幹淨淨,目光上移,是一對修長的小腿,米杏色質地溫潤高級,恰到好處包裹住主人玲珑身段。
女人正捏着英式骨瓷杯耳,姿态優雅,言笑晏晏,粵語腔調缱绻婉轉,而她對面的男士,倜傥地倚在扶手椅裡,八風不動,背影如起伏的山巒。
有人說,有錢人連笑聲都不一樣,依趙蔓枝看,他們的背影也很不一樣,自帶山川宴坐的從容。
見慣鲸破萬仞,至末泯于紅塵。
羊毛短絨毯上镌着迢迢流水的線條,在此刻充當河漢,辟出左右兩邊的天塹。一頭,是嬌氣到連硬路都不好走幾步的小羊皮高跟;另一頭,是她才從地鐵上負了傷,灰頭土臉的小皮鞋,對比相當慘烈。
忽有些露怯地,她手上擦拭的動作頓了一瞬。
然而這樣的小心也不過轉瞬即逝,趙蔓枝收斂目光,一味聚精會神地處理起鞋面,濕巾擦幹淨了,還要用紙巾再抹去水痕,讓它光潔如新。
她是憑本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拿下的寰業offer,無論以什麼姿态出現在這,都是配的。
*
随着裡側男賓的短暫離席,談話告一段落。莊珮英放下茶杯,順手抹去杯沿的唇印,斟酌着,動了動殷紅唇瓣:“阿楷,你在大陸很長時間了,爺爺很記挂,那些媒體新聞又寫得難聽,你得空,還是回去看看。”
莊又楷閑散地坐着,話音透着絲漫不經心,“說好同客戶吹水,你又見縫插針勸我。早知這樣,就該讓卓文來。”
“少來,今天我才提了一句。”莊珮英對自己這位弟弟也是無可奈何,老爺子寵壞了他,驕縱得不行,連家姐的話都聽不進,“别的倒罷了,有些寫你北上獵豔的,言之鑿鑿,阿爺看了不高興。雖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還是注意點影響。”
“原來在姐姐眼裡,大陸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的風流地?閑話就這麼來的。”
“怎麼不是。”莊珮英眯了眯眼,越過親弟的肩頭,眺向後方那張秾麗面龐。春花秋月的垂憐才能雕琢出這麼一個玉人兒,也就是莊又楷背對着,不然誰能不多看兩眼。
她蜷起手指叩了兩下桌沿,壓低聲,“我曉得你沒那個心思,可是丢了輿論陣地,少不了被編排。阿梁他——”
“他手段太低,我瞧不上的。”
莊又楷笑意寡淡,整了整外套,“二姐,倘若老爺子纏你得緊,就說我九月回去。等會還有會,不能久留,還勞你送送Richard。”
他剛站起身,足尖卻不慎踢到了什麼,蹙着眉低頭看,是一隻施華洛世奇的蝴蝶結胸針。
“不好意思……”
趙蔓枝吓得小臉煞白,忙不疊地鞠躬賠罪。她也沒想到,因為等人無聊摘下胸針玩一玩,手上一滑便不慎甩了出去,哒哒哒翻了幾周,結果停在他的腳邊。
空氣在這一秒徹底凝固。
莊又楷不動,趙蔓枝也不敢動。她想,要麼這男人讓出些許,好容她體面地拾回自己的東西,要麼他屈尊,為她做一盤好事,這才是事态正常發展的樣子。
但是都沒有。他隻是淡淡地眄她一眼,清透的瞳仁滿是蔑意。
趙蔓枝被這個眼神唬到,進退兩難。還是莊珮英看不得這場面,撿起胸針遞過去,物歸原主。
“謝謝您。”女孩兒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
莊珮英笑着應了她一聲,待人走遠了,才又瞥了眼莊又楷,打趣道,“你看,花這不就開在跟前了?小姑娘長得還真是好看。”
“老土得不行。”莊又楷看多了這樣碰瓷的把戲,前陣又才因此打發了個Vivian,揣着滿肚子的火氣,嘴也不客氣起來,“沒見過穿G2000□□的。”
“這麼看那些媒體确實是胡說,你這嘴能把妹,才真是奇怪。”莊珮英感慨。
他聽罷唇角稍揚,很是戲谑地,“當您誇獎我。”
本是不想送他的,因着适才撿胸針起了身,莊珮英也随他走出幾步,意下稍動,添了聲,“話雖如此,倘使決定了要将七情六欲架起來,那最好永遠别動凡心。”
“知道了。”
看他背影遠去,莊珮英才無聲歎口氣。這個弟弟,素來愛唱反調的,不知聽不聽得進。
*
Cynthia約莫遲了半小時才款款出現。
港人争分奪秒與時間賽跑,連港鐵的電梯比大陸都要快一個節奏。遲到是職場大忌,為此哪怕對方隻是個實習生,Cynthia也道歉得極誠懇:“sorry呀我都忘了鐘,趙小姐該call我的。”
她先把工牌遞給趙蔓枝,領着她過了關閘,摁下電梯上行鍵:“今日boss開會,事情多,差點給你忘了。”
“唔緊要。”
趙蔓枝笑笑,發自真心的。在看到Cynthia孕肚紮眼還為了她步履匆忙的那一刻,她開始内疚自己稍縱即逝的埋怨。
Cynthia接到她的時候,她正發現胸針上水鑽掉了一顆。若不是等人太無聊,她不至于摘下來玩,更不至于那麼丢臉地甩到對面人的腳邊,厚着臉皮去撿不說,要緊的是摔掉了水鑽……
事已至此,抱怨無益。她把胸針匆忙别好,就跟着Cynthia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