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淨儀和唐潮再見面時,已經是四年後。
電梯開合,他穿西裝打領帶,室内冷氣也無法緩解夏日炎熱,唐潮解開了襯衫前兩顆扣子,露出骨骼鮮明的鎖骨來。
頂燈打下來,似乎有水光。
陳淨儀抱着文件夾,和他四目相對。
從對面顯然也晃了神的年輕男子眼中看來,他也沒想到。
“抱歉,我趕時間和資方開會。”陳淨儀先開口。
大廳上分針與時針形成一個鈍角,她點點下巴算打招呼。
下午四點鐘的會議室裡意式濃縮的醇厚香氣在做布朗分子運動。
“好巧,我是資方。”唐潮回她。
身旁的負責人拉她袖子,示意這是投真金白銀的金主爸爸,多虧有他中途拔卡相助項目才不至于中道崩殂。
“我們一定是竭盡全力滿足您的要求,”負責人上前就是一頓恭維,空口畫大餅,“這個項目之前已經成型,至于劇名,都可以換,比如《我念念不忘好多年的白月光》,主要刻畫男主人公在高中與初戀白月光靈魂互換複原後仍然癡心不改的愛情故事,烘托出男主角催人淚下的癡心不改,您看怎麼樣?“
“為了吸引流量,我們還可以特别強調一下——由真實故事改編!”
負責人轉過頭來看陳淨儀,臉上帶笑,“别看小陳雖然是實習生,但業務水平絕對過關,您放一百個心。”
陳淨儀伸出右手來,“好巧,我是項目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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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淨儀接了這個完全專業不對口的活兒純粹是個意外。
畢竟四年前她的頭銜還是仲平六中受高考毒打的普通高考生一名。
“哎呀!早知道我最後幹嘛非手賤又改答案啊!”
最後一門英語考完的時候,教學樓裡隻有冷氣吹聲的壟斷局面被打破,長籲短歎、此起彼伏的是應試考生亘古不變的思考難題:語文考試令人成為精神歐美人,英語考試使人直面自己的炎黃戶籍。
“那待會兒書收拾完之後,我陪你去家樂福吧!”
衛可琳風風火火地拉上書包拉鍊,同陳淨儀講話,一眼也不看考過卷子的決絕,很有幾分真英雄從不回頭看火燒汽車的風采。
“你這是在補償我嗎?”
陳淨儀眯起眼睛,打量起衛可琳今天下午過于卷翹的發尾,過于靈動的睫毛和過于紅潤的嘴唇。
“哎呀哪有!不要說得我很重色輕友嘛。”她躲閃時無意識上揚的嘴角已經将罪行承認,罪名啊,大概是高二分班考試時,在短闆科目上花了三分之二的時間想念某人。
“還說不是,啧啧,組織對你太失望了,現正式提出對你單身頭子一職的撤任!”陳淨儀咂咂嘴,搖搖頭,“那請問原單身頭子衛可琳女士,您今晚不會需要我幫忙搬書進新班吧?”
六中馳名于本市的原因中,除了每年高考飛黃騰達的精英大榜,還少不了平日傳單式宣傳聞名的小班化教學,軍事化管理和量子化改卷。
第六監獄的改卷速度,大考不過夜半,小考不過晚一,更何況是高二開學文理分班考試。
“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能穩進諾遠,我肯定得被分到平行班啦。”
她看起來并不難過,無憂無慮的富家女孩更像是沉浸在粉紅氣泡中,連語氣也像是在玫瑰香槟裡泡了一宿。
衛可琳笑的有點嗲,露出面頰兩側的動人梨渦。翻譯一下,笑的有點狗腿。
“好不容易能躲開我爸媽,不像做賊一樣出去玩,而且我們倆犧牲都很大,我雖然鴿了你,但是趙之恺可是連大唐的轟趴局都沒去!”
陳淨儀一個暴栗打在她的美人尖上,“難道你會放心趙之恺去那種方圓五厘米内盤亮條順美女密度超高的轟趴局?”
“嘿嘿嘿......”衛可琳揉揉頭,大眼睛圓溜溜地轉,“我幫你帶手抓餅雞米花狼牙土豆還是——”
又一記暴栗。
“瘦下來就是為了更好的吃東西啊,你說是不——”
她突然轉過身去。
衛可琳最近的壞習慣,話喜歡說到一半。而經過較為嚴謹的對照試驗,這個壞習慣似乎與某個人的忽然出現存在相當明顯的正相關。
“在說我啊?”
得,說誰來誰,趙之恺這召喚變現速度不用在外賣派送服務上實在惹人扼腕歎息。
眼瞧着衛可琳安慰性極強的抱抱自己,甚至還補償意味十足的摸了一把自己該洗的頭發,陳淨儀除了把握不住的沙給揚了,就隻能克制住趙之恺順勢撫上好友右手時,那種對自家好白菜的傷感。
“可是一天三頓維他奶澆灌的苗子呢。”陳淨儀歎口氣。
她側過身子,準備調整一下書包帶子,正好遇見他撞進眼中。
”房間訂好了,Canzone201。”
唐潮說。
好像後來記憶裡再複盤這一段的時候,陳淨儀總是會慣性帶一點自卑情節。
她聽過他的名字,很多次,在許多漂亮女孩的口中,在許多英氣男生的話中,在音樂會主持人的介紹詞中。
現在,他距離她三十米。
那雙彈過黑白琴鍵的手拉下校服拉鍊,摸過寸頭,書包松散背在左肩,白T領口卡在鎖骨,脖頸間銀色鍊子在陽光下折射出閃光點。
“Get a room,dude.”
他一貫的調笑語氣說。逆光看去,漂亮的眼亮晶晶,左額角處一道泛白舊傷疤削弱幾分外表豔色,配上情景喜劇裡的罐頭笑聲和此人過于出衆的外貌不相匹配。
于是,韓國劇集慣用的特寫暫停,攝像拉近,應該停留在他光影眷顧的側臉上,和她考試後知識排出體外的微微水腫的臉蛋上。
“那個——”衛可琳在遠處靠得趙之恺很近,沖對面比起手勢,表情誇張,系着紅絲絨蝴蝶結的馬尾辮搖晃。
陳淨儀移過目光,聳聳肩,她就知道重色輕友這種曆史慘案又要再次重演了。
“你是狗!”她沖對面比了個嘴型。
“我愛你!”衛可琳咧開嘴笑。
東門直走一百五十米,道路在施工,得左轉繞路兩百米,銀行對面就是家樂福。
正值分班考結束,路上三兩成群都是穿着六中校服的學生,叽叽喳喳的讨論聲中,總會漏出考後對答案積極分子的驚聲尖叫。
“完了!我作文果然寫跑題了!”
“怎麼存在人類會分得清君主專.制和中央集權?”
“對啊就是說嘛!最後一道函數變形題,我模模糊糊記得是寒假作業第三周拓展題,清清楚楚記得我沒寫那題!”
她刷一卡通和老陳打了個電話,三分鐘的通話時間像是獨白,從地理到數學,單方一同深切譴責了這種在開學考試裡出寒假原題的行為。
老陳聽上去聲音悶悶的,别是前兩天下雨着涼了吧。
她老生常談叮囑兩句,老陳似乎在那頭愣了愣,也嗯嗯作聲。
“彩花啊,那你待會兒去趟超市多買點水果——”
“爸!我說了别叫我彩花了!”
“行行行,那就是個名字,還分什麼好賴啊。我才看健康ABC那個公衆号說啊,番茄......
如同每一對中國父母般,對陳才峰來講,養生公衆号的權威地位足以撼動人類難題:将番茄直接歸類為水果。
六中是個純寄宿制學校,一月放一回風。
今天周六分班考試結束,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賢者時間,改完卷子連班主任都要回家了,難得有次時長不足二十四小時的休息日。
可惜老陳這周加班,王女士出差,大好機會白白從指縫間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