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也是村裡人,此時該在何處?
他摸了摸懷裡那隻小小的竹筒,望着毫無波瀾的河面,将樹枝插回原位,垂眼一笑,縱身跳了進去。
入水的那一刻阮玉山尚未察覺任何異常,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他沉下心感知河水帶來的冰涼,企圖從片刻的幽靜中找到蛛絲馬迹。
很快,他發現自己左邊半個腹腔和一整條小腿都沒有知覺。
連一丁點河水的溫度都感受不到。
阮玉山福至心靈地同九十四一樣,想到了進村第一晚,那個迷霧中險些将他二人殺死的肉藤。
與此同時,他還想起了九十四領着兩個山戶回來找他借錢時,九十四将金葉子遞給山戶那一瞬轉頭看向他的眼神。
那些山戶不對。
而且是他肉眼瞧不出的不對。否則九十四不會扭頭對他投來那樣一個眼神。
——九十四在那時就察覺了蹊跷。
可是阮玉山看不到,因為他身上沒有那羅迦的血。
他懷疑九十四興許也在與那堆肉藤争鬥的過程中受了傷,隻是沒有自己嚴重,否則以九十四的疑心和敏銳,察覺蹊跷絕不會隻是朝他皺眉一看那麼簡單。
阮玉山幾乎在這一瞬間想通了村子裡的人會在何處表現出怪異。
一定是身體上。
那晚九十四拿着他畫的丹青,一遍遍問他人是不是都該長成畫上的模樣——那已是九十四的直覺在發出警示。
隻怪他那時怒從心起,忙着撒氣,竟沒從九十四的隻言片語中品出異樣。
阮玉山解開衣帶,剖開衣領往自己左腹一瞧,那一整塊皮膚,已經有巴掌大的地方變得堅硬無比,仿若泥土幹結成塊後的模樣。
昨夜在院外沐浴時,他分明看見自己腰腹和小腿呈現出泥塊狀的樣子,當時卻絲毫不覺得反常。
眼下一入了水,神智竟空前地清明了。
這整整三天,他們在村子裡見到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泥人?
更有甚者,興許不是人變成了泥,而是泥變作人了。
阮玉山正思索着,耳邊突然響起數不清的尖嘯聲,似風一般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他的整個身體已化作一縷青煙,又或是一抹泥漿,被挾裹着加入萬千浪潮,不斷盤旋。
而他所在的這個人潮,正向某一個目标沖擊過去。
他擡頭,看見了九十四的臉。
九十四站在錯亂的桌椅前方,背着他的行囊,手上拿着他的槍,一對高眉沉沉地壓低着,那把槍的槍頭上還閃爍着阮玉山那日親手雕刻的請火神咒,此刻已被九十四握在手中,帶着難以抵擋的迅猛玄力刺向他。
他聽見九十四對着他和他周圍的萬千鬼魂與正在喧嚣的神思怒喊:“去死吧!”
阮玉山猛地消散了。
他陡然睜眼,想到剛才那片刻的場景,若是真的,那說明他的神識已會在不知不覺中因為此次受傷被攝取了。
自己仍在水中,他原本凝固成陶土泥塊的腰腹和小腿,不知在何時悄然被兩根肉藤刺穿。
兩根肉藤宛如兩根靈活的觸角,正在阮玉山身上探尋,下一個刺破的位置該在哪裡合适。
阮玉山心中好笑。
蠱惑了他去刺殺九十四,這會兒還想拿他當布娃娃來縫?
他抽出懷中那個小巧精緻的竹筒,從裡面拿出一把淬滿了那羅迦血液的匕首。
從在深陷大霧後回到小院的那夜,阮玉山留了個心眼,将他和九十四取回來的大把那羅迦血液塗在了自己随身攜帶的一把匕首上,那本是府裡人裝給他切水果的小玩意兒,阮玉山為了以防萬一,便留了這麼一手。
原打量着九十四這些日子也不會離開自己身邊,一把匕首足矣,哪曉得把那人留在村子裡也會出事。
那羅迦血液刺鼻的氣味在河水中也揮發得極快,刺穿他身體的兩條肉藤似有感知,露出一點要抽身離開的趨勢。
阮玉山手起刀落,從身後斬斷了腰間的肉藤,将其殘留在自己體内的那一截取出,翻手抓住正要撤退的那部分,小腿處的那根在電光石火時立時竄得沒影兒。
他回身,順着自己逮住的那根肉藤往來處看過去。
瑩瑩微光閃爍在遠處無比黑暗的河水中,阮玉山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倒立的樹,樹的根莖隐沒在無邊無際的暗處,倒立的樹枝通體皆為森森白色,密密麻麻的枝條縱橫交錯,莖杆分叉了又分叉,發散出無數個細微的末端,每個末端的内部都開着白色的花。
阮玉山眯眼,定睛細看,發現那并不是花。
全都是一副副白皚皚的人體軀骸。
不遠處有幾粒白色微光漸漸靠近。
阮玉山遲疑了一瞬,下意識往後退去。
微光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直到斑斑點點直面他的身體遊走過來。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什麼。
數不清的根莖像絲絲縷縷交織的白線發了瘋地向他沖刺而來!
阮玉山心下一沉,自己可沒功夫跟它們這些東西硬耗。
他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
跑!
阮家兒郎可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勇而蒙頭送死的匹夫。
他利落砍斷幾根近前的藤曼,轉身就往岸上遊去。
果然不出阮玉山所料,自己上了岸,那些東西便猶如同外界隔着一層屏障,無法突破水面。
可是天竟然黑了。
阮玉山分明記得,自己出院時天還是蒙蒙亮。
他一待就在水下待了将近一個白天,險些當真成了九十四最期望的活死人。
天邊一輪薄薄的月亮若隐若現,遠處礦山傳來非常渺茫的采礦聲。
一月兩次的朔望之夜開始了。
阮玉山看了一眼過山峰的方向,心裡感知到九十四的安危暫時無虞,但思來想去,還是先進了村子。
小院裡沒人,不見那羅迦,更不見九十四。
阮玉山神色凝重,踏步走進院子,卻看見當日他曾給九十四留紙條的地方也放了一張紙條。
——“若你折返,不必尋我。”
落款是九十四。
這字迹正文寫得歪扭潦草,落款的名字卻鋒利有勁——因為當時阮玉山隻教了九十四寫名字,确實是九十四寫的沒錯。
這是嫌他做事浪費時間。
阮玉山微微一哂,再無疑心,把字條收起來貼身放好後翻身上馬,朝礦山飛奔而去。
半個時辰的腳程,他抵達礦山時天色已晚。
剛到地方阮玉山便覺得不對勁。
才從河裡出來時分明能聽到雖然遙遠但有迹可循的采礦聲,怎麼這會兒到了山腳,反而整個山頭寂靜無聲,聽不到一點動靜了?
見此,他便把馬留在山腳,以防有所不備出了事,阮家派人來尋,找不到他的蹤迹——當年老太爺就是這麼做的,留了一匹馬在此處,死信活信好歹是留了消息讓阮家人知道個頭緒。
阮玉山趁着夜色上山,按照前一晚的路線,在自己與九十四纏鬥過的地方找到了那幾截被崩斷的腰帶。
撿起來後他拍了拍上頭的灰,工工整整折起來放到衣袋最深處,再從豎井中下到礦洞。
礦道裡燈火通明,卻見不到一個幹麂。
幹麂留在礦道,算是神器為了守護阮老太爺骨珠所設的一種存在。
骨珠在,幹麂在;骨珠被奪,幹麂消散。
可是現在,所有的幹麂都消失了。
“小玉山兒。”
他果然聽見曾祖父的聲音。
阮玉山回頭,這次卻沒有見到老太爺的幻影。
對方的聲音隻從礦壁中傳出,肅殺而急切,言簡意赅對他道:“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