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正色起來是很有些威懾力的。
至少眼神容不得人有膽子直起目光多看。
席蓮生隻能看回自己懷裡這本簿子。
顯然他心中一清二楚這東西所屬何人,隻用手在書封摩挲了兩下,又随便翻了翻,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好似從一開始便料到九十四扔給自己的是這本簿子,随即合上,歎氣道:“這是我娘寫的。”
九十四起初聽到這話沒有多想,可過了片刻,把這話從腦子裡過了一邊,便臉色驟變,凝眉盯着席蓮生,仿佛在等對方一個答案。
果然,席蓮生看着九十四腳上一雙覆滿山灰的鞋子,指着它道:“你這鞋,是她親手做的。”
九十四心裡一沉,尚未恢複氣血的臉又白了幾分。
也就是說,衣棚老闆,便是席蓮生的娘。
而寫下這本日錄的,興許早就不是正常人了。
“你既問我,便應該料到,這簿子上的每一隻羊,都不是真的了。”席蓮生放下日錄,慢慢卷起褲腳,露出左腿的義肢,“簿子上寫的每一隻羊,都是目連村的村民。”
他又看向阮玉山:“昨夜盜取那顆骨珠,絕非我的本意。是我娘……太想盡快了結自己。”
他還沒開始詳細陳述緣由,阮玉山已隐隐從這話語中聽出些意思。
——村中古怪,大抵還是和自家老太爺骨珠所造的封印有關。
果然,下一瞬,便聽席蓮生道:“數十年前那場瘟疫,從來沒被徹底抹滅過。”
七十年前,舍家寨挖到觀音所留下的三尖戟封印邊緣,神器震響,封印松動,過山峰遺留的妖氣在方圓數十裡的村落中惹出一場極大的瘟疫,村中百姓幾乎全數因此亡命,當時的幽北城主為了阻止瘟疫蔓延,将沙佘關以東盡數封鎖,隻進不出,才漸漸将瘟疫止住。
以緻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離過山峰最近的目連村寸草不生。
待瘟散去若幹年後,那地界才陸陸續續有了人氣,又盤活出一個新的目連村。
“其實它根本就沒有消失。”席蓮生談起瘟疫,臉上閃過一抹痛色,“非但沒有消失,還借助過山峰強大的妖氣生成了疫靈。隻是村子被封鎖的那些年了無人煙,它隻能蟄伏,又或是逃竄到了别處……總之,沒過多久,随着村子的活人再度出現,它也就回來了。”
不僅回來了,還從一片無形無狀的瘟疫變作了開智的疫靈,悄無聲息地侵蝕整個村莊。
“首當其沖的便是我娘。”席蓮生捏住日錄簿子的五指蓦地攥緊,眼中閃現一絲悲憤與恨意,“它霸占我娘的肉身,以此為媒介,模仿人的談吐行為。越是模仿,就越是開智;越是開智,就越是在我娘的腦海中占據更多的位置,逼迫我娘為它讓出靈魂。”
九十四沉思道:“它殺了你娘?”
“沒有……沒有。”席蓮生一隻手握成拳頭,忍着淚道,“正是因為它沒殺,長久地在我娘的體内生長思緒,操控我娘的身體,才逼瘋了我娘。”
“起先是她不肯出門了。”
席蓮生平複了心緒,放緩呼吸,沉靜地說道:“這些都是我從村裡人陸陸續續讓驿差送往我求學之地的信件中得知的。那段日子,應當是村中最古怪的時候。”
小木屋的女主人整日整夜把自己關在房中,路過的村民總是聽到那裡面傳出瘋狂的嘶吼和尖嘯,偶爾又能聽到一些抽泣的低語和求饒,每逢有人敲門去問,她卻總說一切安好,開了門,也不見有恙,久而久之,人們便不問了。
可誰都知道,這家男主人死得早,女主人唯一的孩子在外求學,家裡除了她自己,壓根不見第二個人。
村民不再驚擾她,轉而給她在外求學的孩子送信,企圖能把他叫回來看看。
“第一封信還沒送到我手裡,村子就有了變故。”席蓮生的視線定格在懷中的簿子上,“他們給我送第二封信,信上說,村裡的土地會吃人了。”
他的鼻翼翕合了兩下,長長呼出一口氣:“吃人的不是土,是我娘。她的身體融化進了土地,像那片瘟疫遍布在村莊裡。”
每一天都有村民消失。
沒過多久消失的人又會回來,或者說再度出現。
村民們一開始還會恐慌,随着消失又出現的人越來越多,那股恐慌之氣也越來越淡,好似所有人都在漸漸把這當作習以為常的事,他們的血肉還是血肉,魂靈卻不再是魂靈。
第一批去而複返的人目光空洞,長得奇形怪狀。
随着疫靈複制肉身的本事越來越熟練,那些消失又回來的人也慢慢變得正常。
第二批,第三批……整個村子的人都又有了跟普通人一樣的長相。有健全的四肢,甚至恢複了生動的脾性。
最後他們都變得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