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善夜停頓的時間非常短暫,似乎是怕自己沉默太久,被身邊二人察覺異常。
因此在一瞬間的噤聲後,他為防阮玉山和九十四起疑,又故作深沉地用掌心在九十四後背遊走片刻,随即喜笑顔開,拍拍九十四的背,笑道:“四寶兒身子骨好得很嘛!”
然而鐘離善夜雖站在九十四身後,卻被對面的阮玉山将他神色看了個完全。
“阿四,”阮玉山對九十四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解救族人迫在眉睫,但如今的掌門已将古卷殘石拿去燕辭洲典當,那剩下的鈴鼓必是他們最後的法寶,輕易不會拱手讓人。老頭子縱使與他們開山掌門有些淵源,那也是百年前的事,如今露面逼人家交出家底,想必也無用。”
九十四說:“我不會讓鐘離善夜替我做強人所難的事。”
阮玉山點頭:“我明白。隻是若要用強,讓老頭子出山是最快的法子,說這個,不過是做個假設。”
鐘離善夜在旁邊聽着不吭聲。
他是個無賴,若是高興,就算為九十四出面逼那幫小徒弟交出鈴鼓也沒什麼。
但是聽九十四喊他“鐘離善夜”,怎麼都不順耳。
阮玉山又道:“無方門每隔四年辦一次縛靈大會,恰好明年夏天便是他們此次大會的時間。咱們與其用強,不如趁大會時想法子接近。縛靈大會以使戟的功夫論高低,恰好你也有一杆破命,在山上練個半年,若是明年在無方門奪得魁首,說想看看那面鈴鼓,他們掌門又豈有推脫的道理?”
阮玉山提的半年時間其實剛剛合适。九十四現下才離開饕餮谷不久,武功文采尚未得到鐘離善夜的指教,即便萬事肯學,也得有時間消化。
更何況,他一個蝣人要在世間立足,能力和威望缺一不可,離他們最近的這場縛靈大會,正好是讓九十四一舉成名的機會。
“至于壽數,老爺子一定有辦法。”阮玉山說着,便看向鐘離善夜。
“啊對對對,”鐘離善夜忙不疊接過話茬,又輕拍九十四的背,用商量的語氣同九十四道,“不如先去将你那把三尖戟拿來,給我摸一摸瞧一瞧,讓我看看,以後要怎麼個練法,才能讓你在無方門的縛靈大會中拔得頭籌?”
九十四一聽,腦子裡回了個彎。
聽出這倆人是故意想把他支開,他便也不言語,視線輪流掃向阮玉山和鐘離善夜,忽擡起手,伸出指頭,隔空對着這兩人點了點,冷冷地抿嘴一笑,扭頭便走。
鐘離善夜雖然看不見,但對這一切情形可謂了如指掌,也隻敢等九十四離開院子以後,再小聲發洩不滿,嘀嘀咕咕:“哪學的脾氣,動不動拿手指頭點人呢。”
阮玉山默不作聲。
直到院外腳步聲消失不見,一陣微風卷過屋頂,阮玉山才開口:“說吧,阿四的骨珠怎麼了?”
九十四一走,鐘離善夜便穩穩當當把心思沉下去,先對着阮玉山發出不輕不重的冷笑,随即便問:“你小子先說說,先前是不是早就發現過他的骨珠不對勁?”
“不對勁說不上。”阮玉山猜出鐘離善夜同自己說的是一回事兒,也就意味着九十四身體沒有别的問題,于是懸着的心先放下大半。
他邊斟酒邊道:“我第一次教他調度體内玄氣時,替他探查骨珠,便發現他身體中同時有兩股玄氣存在。除了他自己的那一股,另一道玄氣微弱得難以感知,就像一灘死水,隻在阿四調動玄氣的那一刻起了一點波瀾。待我再想感知時,那股玄氣就仿佛不存在似的消失了。”
他交代完,便問鐘離善夜:“你呢?你方才也感知到那道玄氣了?”
“差不多吧。”鐘離善夜掀開衣擺坐下來,剛要拿起酒杯喝一口,不知想到什麼,又放下,問道,“我眼睛是看不見。你同我說說,四寶兒他的長相或是身體,可有什麼肉眼可見的異于常人之處?”
“異于常人?”阮玉山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竟莫名地笑出聲,“你說的異于常人是個什麼程度?他光是容貌,便漂亮得異于常人了。至于其他地方——”
阮玉山低頭啜了口酒,目光向下,朝自己右手的手指瞥了一眼:“我不好說。”
鐘離善夜愠怒:“有什麼不好說的?我活了那麼多年,什麼奇形怪狀的人沒見過?”
阮玉山手指把弄着酒杯,沉吟片刻,委婉道:“他滑溜得很。”
“什麼滑……”鐘離善夜話到一半,愣了愣,當即暴怒,“我說的不是這個!”
屋頂傳來瓦片錯落摩擦的輕微響動。
房子裡兩個人誰都沒注意到這動靜。
阮玉山厚着臉皮往椅子裡一躺,懶洋洋道:“你自己問得不清不楚,怎麼還急上了?”
鐘離善夜簡直想踹一腳過去:“我是問……”
他頓了頓,覺得跟阮玉山這麼繞來繞去不是個辦法,幹脆湊近,低聲問:“他的眼睛,有幾個眼珠子?”
“自然是兩個。”阮玉山不明就裡,“難不成還能有四個?”
此話一出,二人皆陷入了一陣沉默。
阮玉山問:“你的意思是——”
鐘離善夜打斷他,接着問:“他的眼睛,是什麼顔色?”
“藍色。”阮玉山想了想,又道,“眼珠子比尋常人的大些,中間是黑色,眼珠邊緣是藍色。”
鐘離善夜沉思着點了點頭。
阮玉山還欲再問,聽外頭小厮急匆匆進來,說:“林煙公子和雲岫公子上山了。”
話語間已聽見院門口傳來林煙的聲音:“老爺!”
屋子裡二人當即收了話,鐘離善夜端坐回椅子,夾起筷子開始吃菜。
阮玉山擡眼望去,就見林煙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呵呵地往屋子裡跑,頭發跑得亂了些,看得出幾分風塵仆仆,一身淡藍色錦衣卻很幹淨——林煙平日最馬虎不過,如此的幹淨的衣裳,必是雲岫洗的。
前腳林煙跑進院子,後腳就見雲岫也邁步從他身後出現,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兒,及至進了屋子走到阮玉山跟前,包袱沒卸,先對着阮玉山和鐘離善夜依次行禮:“老爺,太爺。”
鐘離善夜的輩分别說在他倆面前,就是在阮玉山面前,那也遠比太爺高許多。
隻是他并不愛旁人把自己叫得太老,加之多年前收養過阮玉山的小叔叔阮招,阮府的人便将其以阮招的長輩來看,叫一聲“太爺”。
鐘離善夜還是坐在原位,沖着雲岫略點頭,繼續吃酒夾菜。
他素日嫌雲岫這孩子沉悶,又知對方太墨守陳規,在他面前總是循規蹈矩,半點玩笑不開,便也不同雲岫多話。
倒是林煙,先比雲岫進的屋子,行禮卻比雲岫慢上一步。
才對着鐘離善夜磕完頭,肚子便響亮叫了一聲。
鐘離善夜彎眼一笑,沖他招手:“林煙兒以後打不得埋伏,身上響起來不得了——過來吃飯。”
林煙歡歡喜喜過去,見鐘離善夜賞了碗筷,又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點頭:“吃吧。”
林煙這才接過筷子,親親熱熱挨着鐘離善夜坐下來吃飯。
“你也吃。”阮玉山示意雲岫把行李放下,賞了筷子,“說說,現在燕辭洲那邊情況如何?”
雲岫謝了禮接筷,先落座給林煙夾了一片乳鴿,便放下筷子,面朝阮玉山答道:“咱們留在島上的線人來消息,說老爺離開過後沒兩日,便有大批人馬上島,直沖易宅和一指天墟而來。好在咱們的人提前撤離,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迹。但那日的火勢撲滅後,咱們的人特地混進人群去探查過食肆廢墟裡的屍體,有兩處異樣。”
阮玉山看他神色不對,想是這異樣不大一般,便問:“什麼異樣?”
雲岫遲疑一瞬,和盤托出:“一,是大堂後院中,多了一具十幾歲身形的女屍,看樣子并非是被火勢波及燒死,而是被利器砸死的;二是暗道中隻有兩個廚子的屍體,紀慈……不見了。”
阮玉山蹙了蹙眉:“女屍?”
他記得離開燕辭洲的第二天,九十四在那個睡醒後的黃昏,确實斷斷續續同他講話時有提及,食肆中有一個端茶送水的小姑娘,因為本就是被賣到島上的黑戶,也未曾傷過任何人性命,九十四在殺完了人之後就放她走了,怎麼會好端端地死在後院?
他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但眼下九十四就快取了破命回來,阮玉山直覺此事不能讓九十四知曉,況且這會子再盤問雲岫也問不出多的來,便接着下一個話茬問:“紀慈的屍首是什麼回事?”
雲岫搖頭:“咱們留在燕辭洲的暗線按照老爺的吩咐,特地在島上人清點屍首時裝作無意打開了阿四公子進入過的那個暗道,可以确定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從食肆進入過那裡。暗道門第一次打開時,和老爺後來傳回去的消息一樣,确實有兩個被封喉的廚子,但并不見阿四公子所說的紀慈的屍首。”
林煙吃着飯,聽了半天,雲裡霧裡,問道:“阿四公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