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一個人住在這裡麼?”莫如勝瞥了眼老人端來的熱茶,沒有動。
“才不是!”老人從菜籃裡取出一隻土豆,對着砧闆鄭重地敲了三下,笑出深深的魚尾紋——
“笃、笃、笃。”
莫如勝眯起眼,卻見三條野狗颠颠地跑來,為首那條是純黑田園犬,棕色眼睛閃閃發亮,見到老人,它搖兩下尾巴,不急不躁地坐下,它身後是一隻金裡透黑的拉薩犬,僅有下嘴唇和四爪是白色的,脖子上系着紅繩,全身上下、尤其是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奇長無比,一路拖地,加上雙眼也被毛發遮住,它不得不昂着頭小跑,第三個是隻灰撲撲的茶色白金狐狸,耳朵尖是黑色,眼眶周圍和背部都是淺橙色,步伐比兩隻狗更加輕盈,路過時,它瞟了一眼桌邊的莫如勝,一對灰眸豎瞳賊溜溜的。
“我在這裡七年,它們啊,一直是我的夥伴!”老人邊說邊在砧闆上切土豆,“黑色的是「玄衛」,我住這兒的第一個冬天,它帶着傷倒在門口,奄奄一息,是我給救活的,傷好以後它就走了,現在偶爾來蹭一兩頓,晚上再幫我看門。小的那個叫「秋珠」,是遊客丢的,那些人在無人區喂了一下,它就一直跟着,他們不肯抱回去養,就留給我了。狐狸嘛,狐狸還沒有名字,這幾天才認識,玄衛領過來的,是個小姑娘哩,膽小得很……”
老人放慢手中的活,不無寵溺地看向三個小家夥——兩隻狗蹲得最近,秋珠“吧唧吧唧”舔着唇,玄衛則默不作聲,小狐狸站在角落,時不時向門口或窗口張望,目光警惕。
“狗糧也是特意為它們買的,有人定期運來,想着天天喂土豆,一是沒營養,二是怕它們不吃,就不來了。”
在常人幾乎看不清事物的光線下,失明老人有條不紊地切着土豆,還遊刃有餘地同拜訪者攀談,刀起刀落,娴熟平穩,硬而翹的白須随着動作一顫一顫……捏了一把汗的同時,心中存疑的莫如勝甚至有些不忍打斷這個至少看起來淳樸善良的老人。
“我這樣很久了,即便看不見,手也熟了。”老人很是敏銳,“七年前,總要請教景區的人,現在比他們還厲害哩!”
“您為何選擇這個工作?”莫如勝問。
“嘿嘿,别看我盲,當初我也是和子女來旅遊,我跟他們說,你們不能因為我殘疾就把我關起來啊,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想趁着能喘氣出去走走。然後,我們從青海一路玩過來,到銀川。那天是中午,天很藍,我仰望雙塔,突然風吹過……”
終于做完了,老人把土豆碎倒進三隻碗,又挨個兒摻了狗糧。碗剛沾地,兩隻狗便把嘴伸進去,鐵碗随着它們的拱動“嘩嘩”向前移。狐狸先嗅了嗅,才矜持地開始吃。
老人取來發夾,貼心地夾起秋珠臉上快泡進飯裡的長毛。
莫如勝托着腮幫子,倒也沒發現什麼異常,除了老人這洞察力……念及此,她耐住性子咬緊下唇,竭力斂起情緒。
“呼!”老人忽然揮臂,口中模拟風聲,莫如勝一驚——
“風吹過,塔上的鈴響了,清亮,空靈,悠揚……”老人來到桌前,坐下,阖上眼,聲音更加嘶啞,“我一下子哭了。”
話音落處,他的臉上升起一抹複雜的虔誠,莫如勝擡眼凝神。
“雖然看不見,但我從那個聲音裡聽到了似曾相識的呼喚和勸慰,祂安撫我,治愈我,讓我感覺自己一下子年輕了,敏銳了,恍然懂得了存在的意義,好像我前世就屬于這裡,今生也該魂歸于此。”
說完,老人睜開眼,莫如勝似确定了什麼,靜默片刻,她冷冷挑眉:“那最近——山裡發生的怪事,老伯可了解?”
老人一怔,随即放松下來,笑着端起茶,抿了一口:“施主是問石棺一事?”
見莫如勝不語,老人語重心長地說:“施主莫怕,你們所謂的怪事嘛,我這麼些年,不隻聽說,還碰見過不少。知道為什麼賀蘭山叫‘鬼山’嗎?因為古時這一帶常常打仗,埋葬了太多戰士,加上許多地方至今鮮有人迹,怨氣、靈氣全在這裡彙聚,有怪力亂神,很正常。”
他說到一半,小狐狸忽然“哐啷”打翻碗,從窗口竄了出去。兩隻狗也似覺察到什麼,擡起頭來直勾勾盯住老人,四肢緊繃,背毛倒豎,牙齒半龇不龇地露着。
“但是,”老人若無其事地放下空杯,雙手交叉,空洞的灰眸一動不動,語調漸漸森然,“它們都有自己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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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學院後山。
“沙沙——沙沙——”山鬼穿過密林,終于在一處高地上找到遲。
一盞包裹着跳閃火焰的孔明燈正從遲的掌心升起,飛向深色天穹,漸漸成為一枚醒目的橘色光點,去往遠方。
遲若有所失地蜷起呈捧托狀的爪,猶豫地側過臉,眼簾低垂。他一襲白衣,露出纖細修長的脖頸,還有探頭探腦的文身,從後頸到腰部的曲線美好又脆弱。
“我好像感應到……”在山鬼的注視下,遲輕輕開口,“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