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南宋隆興元年,素有恢複中原之志的宋孝宗已開始籌備北伐。
祁連山以北的狹長堆積平原上,一行數十人的中原商隊正穿過成片金黃的莊稼地,前往西夏邊境的榷場,鼓囊的貨物在毛驢左右搖晃,秋高氣爽,他們風塵仆仆。
“爹,你說……我們真的可以換來最好的戰馬麼?”十二歲的羅辭月剛剛出落成大姑娘,就随父親過上了商旅生活。
“會。”父親在馬背上挺直腰闆。
半年前,身為富商的父親忽然賣掉了家中的宅第和經營了大半輩子的酒樓,轉而購入大量茶葉和絲綢,帶着一衆夥計組成商隊,隻為向北換取優良的馬匹,回來提供給大宋軍隊。
但是,如今金國對宋虎視眈眈,西夏又與金國交好,想要向他們換取良馬,幾乎不可能。羅辭月勸說過父親,父親卻認為自己當了一輩子賤商,就算換不來馬匹,也可以換其他中原稀缺的物資,總之,一定要為收複失地盡些微薄之力。
幼年喪母的羅辭月雖在父親的百般寵愛中長大,沒吃過什麼苦,但讀了不少書,聽完這話,也就理解了,況且她正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畢竟這世道,”她常常對粉飾太平的姐妹們說,“獨善其身?笑話!”
一路上,她身穿上白下紅的絲綢襦裙,作為商隊中最漂亮突出的那一個,沿途收獲了不少贊美。然而,她不會想到,這一次,自己将與故鄉永别。
臨近榷場的山谷中,商隊遭遇了使鈎鐮槍的山匪,眼見全軍覆沒,白發蒼蒼的父親一鞭抽在駱駝屁股上,挺起胸膛擋下提刀馭馬的追兵,駱駝發瘋般馱着羅辭月狂奔……
昏迷之前,羅辭月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面仍是刹那間身首異處的父親。
西夏地方部隊中允許女性參軍,稱之為“麻魁”。
救下羅辭月的,正是鎮守邊境的麻魁軍,她們的将領是個有一道刀疤貫穿鼻梁的健壯女子,名叫洛,總是繃着臉,不苟言笑,也正因此,被喂了水的羅辭月在燭光搖曳的溫暖帳中醒來,第一眼看到洛,還以為自己又落山匪手裡了。
好在洛懂一些漢語,向羅辭月解釋了自己的身份,羅辭月的心這才稍稍放下,然而父親慘死的事實日夜折磨着她,來到軍營已有一周,她沒開口說一句話。洛猜她可能是啞巴,但并沒多問,見她吃不下什麼東西,便親自熬粥送到帳中,天氣稍微好一點,還會帶她出去散心。
眨眼兩個多月過去,洛的堅持照顧加上她本身的求生欲,羅辭月逐漸恢複,隻是仍不願開口,對周遭的一切還是非常遲鈍。
江南在鬥轉星移中成了某個不真實的夢,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家了……但是,父親,她要給父親複仇!
那是一個陰天,洛馭馬來到空曠的校場上。
“報告将軍,近日劫掠商隊的山匪已全部抓獲!”一位女兵單膝跪地。
“辛苦了。”洛肅然颔首,女兵讓到一邊。
隻見十幾個金人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看見洛走來,其中一個還嚣張地啐了一口。
“斬了吧。”洛輕飄飄一句。
“可是金國……”有人提醒。
“不必在意。”
“是!”
“等,等一下!”見來真的,山匪們這才慌了神,看刀未落,一人眯起眼道,“西夏已向我大金稱臣,殺了我們,就不怕聖上震怒,夷平你們這彈丸小國?”
洛翻身下馬,抽出大刀擦拭:“一群流民,統統殺了埋了,誰會記得?要怪——就怪你們敢在我大夏境内撒野!”
話音落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騎戰馬狂奔而來。
羅辭月跳下馬,洛一怔。
“就是他們,殺了我的父親和叔叔伯伯。”羅辭月回頭看洛,洛已來到她的身邊。
陰雲漸散,天光灑下,羅辭月提着全營最快的刀來到校場,她聽不懂金人為了活命而喪失底線的哀告和辱罵,卻恍惚又見他們屠殺商隊時的模樣,那一張張嘴臉在扭曲,一雙雙眼睛在窺伺,仿佛他們……随時可能再次撲來将她撕碎!
可是父親啊,她突然想起,父親臨行前做了她最喜歡的魚羹,說以後長途跋涉,不能常做給她吃了,可她偏偏那天胃口不好,隻吃一點就回屋了,隻想着,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噗——”
刹那間,羅辭月感覺手中刀失了重,好像剁了一截很粗的藕,鮮血一下就濺在她的臉上。
接下來的一切好像做夢,她隻覺世界忽然安靜了,刀脫手,“哐當”落地,有人将她攙扶回帳。
當天晚上,洛進入帳中,看見羅辭月已經睡着,臉上是兩行漸幹的淚痕,她脫下袍子給她蓋上,不料羅辭月被驚醒,小聲對她說:“我在等你。”
羅辭月告訴洛,她想在營中學武。
西夏天盛十五年,王室仍未放棄對土地和資源的野心,盡管洛已經明令禁止自己的部下侵擾南朝百姓,更會派人保護途經的商隊,但在不歸麻魁管轄的地方,宋邊境的百姓還是深受其害。所以,雖然猜到了羅辭月的大部分遭遇,而且打心眼兒裡同情和欣賞這個堅強的中原少女,但洛還是遲疑了,畢竟她隻是一個戍邊将領,她擔心自己會身不由己,擔心将來某一天,會辜負羅辭月。
可是,她又何嘗不想助這個女孩在亂世中活下來……難道她不希望這愚蠢的戰争終止,草原重歸和平麼?
“我會報答你的,”羅辭月又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站在彼此的對立面,我也絕不會出賣你。”
“不,和這個沒關系!”洛連忙解釋,可是,她也說不清自己的顧慮,是擔心殺金人的事傳出去?還是顧忌随時可能到來的戰争?……總之,大部分突發情況都會使她無暇顧及羅辭月,但她不想這樣,她想讓羅辭月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