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少年沒有回答,司卿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次。
半晌後,門口響起的聲音稍顯遲疑:“……和離。”
“好,”司卿立即點頭輕允,借着簾後投來的燭光在案上攤開一張宣紙,語氣淡漠,“世子可會寫和離書?”
……
“世子?”
當黃鹂般的嗓音再次被夜風送至耳畔,權無心才回過神來,幾個大步走到書案前,伸手接過司卿手中的狼毫。
少年筆下生風,不一會兒,微黃的宣紙上爬滿了大小不一的字體。
司卿取來火種将燭台重新點亮,餘光掃過正伏案而書的少年,見紙上的字迹如春蚓秋蛇,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一團墨漬。
她微垂的眼尾兀地抽動了幾下,視線在少年白淨的臉上與紙上來回交替,嘴角不自覺向上勾了勾:“王爺和王妃可知,世子要同民女和離之事?”
少年褐色的瞳孔中閃過一抹慌亂,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宣紙上的墨梅就已綻開了好幾朵。
見狀,司卿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繼續将問題抛給他:“世子打算何時将此事告知王爺與王妃?”
“……何時?”
權無心輕聲低喃着,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随即擡眸對上司卿的目光,斟酌後開嗓:“應是九月初一。”
見司卿神色微沉,少年又道:“委屈姐姐了。”
“不委屈,此間正屬殘秋,算算時間大概還有三百來日。”
聽出了司卿語氣中的嘲諷,少年臉上的表情幾番變換,末了,隻剩下滿目愧色。
自打他知道自己身處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界後,就再沒肆意妄為過。
之前因他任性,偷偷離席跳進未央湖中,本以為會将爸媽引出來,結果,自己高燒不退,而小宮婢卻真的因他而喪了命。
母妃說,是皇祖母下的命令。
‘護主不力,就地杖斃。’
自從他來到這兒後,已經有兩人因他丢了性命,不過才短短月餘,那種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已然深入骨髓。
他深知封建社會禮法深嚴,更何況他身在王府,高門大戶最重規矩,父母之命大于天,他委實掙脫不開,隻能先簽下和離書,再做打算。
司卿微微彎腰,取下他手中的狼毫,自顧地在末尾書上‘翠兒’二字,筆鋒輕盈,字如雲煙。
指尖的觸碰讓少年的心中升起一種異樣感,他微微側首,眼尾的餘光剛好落在女子細膩白皙的脖頸處。
少女獨有的馨香萦繞在鼻尖,讓他呼吸微亂,半晌後才穩下心神。
司卿起身後淡淡掃過少年泛紅的耳尖,心下了然,她本無意與其結下羁絆,趁着大樹還未參天,需将它扼殺在萌芽前。
此刻,少年心中如小鹿亂撞,而她口中卻蹦出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世子有空還是多練練字吧!”
話音落下,少年耳尖的绯紅瞬間蔓延至雙頰,他隻覺臉龐滾燙,司卿的話像一根極細的長針,直直地刺進他心口最薄弱的地帶。
他哪會寫毛筆字,就連腦子裡僅剩的幾篇古文詩詞也是高考前硬逼着自個兒背下來的,誰讓他偏科偏得厲害。
因祖母臨終遺言,爸媽對他的要求并不嚴苛,隻要在一本線以上就行,他也确實運氣不錯,考場上超常發揮,爸媽對他取得的分數很滿意,次日便送來了一輛他心儀已久的小街霸。
結果,去三清山還願時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真是可憐了那輛還被他鎖在車庫中的小街霸,連風是什麼滋味都沒嘗過。
半晌後,權無心斂起眸底湧出的懊惱,從回憶中掙脫出來,低聲回道:“……我會勤加練習的。”
“世子練得還少嗎?”
司卿語氣裡的嘲諷讓權無心無地自容,他下意識低頭朝書案下的廢紙簍看去,眸色暗了暗,悶悶道:“不少了。”
誰知,身旁的女子話鋒忽地一轉,狀似無意道:“世子倒也不必如此挫敗,你小時便才智過人,想來現下也不差。許是太學的先生無用,世子若看得起民女,以後,你的字,我來教。”
黃鹂般的嗓音再度響起,少年面上的神情明顯一滞,剛剛還隐于黑暗之下的眉宇逐漸上揚。
如若太學的授課博士們無能,世家貴族也不會上趕着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學。
是他沒那個天賦罷了。
司卿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隻見少年沉默良久後,蓦然起身,一個箭步便走到靠牆的書櫃前,在櫃旁的暗格中翻翻找找,終尋得兩張契書。
“一點兒心意,還請姐姐收下。”
司卿眼皮輕擡,沒有立即接過少年遞來的契書,隻道:“世子不用如此,教你寫字不過順手的事兒。”
“不光是為着練字的事。”
司卿眉梢微微一挑,見少年目露愧色,她心下了然,直言道:“世子多心了,此番應下親事一是為了報答王妃曾經對民女的諸多關照,二是為着王妃的那顆拳拳愛子之心罷了。”
少年卻沒顧她說的什麼,一股腦将契書直接塞進她的手中,像是在與她說話,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姐姐收下吧,我不喜欠人人情。明年此時,我可能已經是長明派的弟子了,這些個身外之物,想來也是用不上的。”
嗯?
他要拜入長明?
司卿忽地眸色一亮,下意識脫口而出:“世子要去靈霄峰?”
權無心微微颔首。
那道人隻給他指了一條路——去長明派修行。
他一開始也是不信的,可後來他被帶上天際,俯瞰整個靈霄峰才知——他掉崖身亡的地方,居然和靈霄峰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