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祁覺着自己也瘋了,才會覺得徐季安說的有道理,苦思一日,還是答應了。
當然,他不答應,也不會妨礙徐季安的計劃。
徐季安在潭階寺過了最後一夜,他将長明殿上所有的燈點上,數數上百盞,但依舊不夠,他便對着一盞燈說:“千夜,钰之,你們兩也算是他們的首領,今夜就委屈一下,共乘一盞燈吧。”
竹影不敢出聲,在身後偷偷抹淚,徐季安便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夜晚山風寒涼,門卻未關,徐季安便尋了個避風的角落,盤腿坐下,直到風将燈熄滅,才起身續上。
他在想,以後再去流溪河放燈,可要多準備些了。
但是要什麼樣式呢?他認真思考,整整一夜。
晨鐘響起時,上百盞燈芯燒盡,徐季安向外看去。
庭内,上百個和尚身着袈裟,手持法器,向着山下走去。齊王病逝,潭階寺作為皇家寺廟,自是要派人前去做法超度,以慰亡靈。
無譏提着竹籃,将腳步放得慢些再慢些。他偏頭看向一側的慧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氣氛,便小聲嘀咕:“師傅,你今日怎麼了,我怎麼見你神色不好呢?”
慧覺就說:“雞要去給黃鼠狼送禮了。”
無譏饒頭,聽不懂一點。師傅總是講些自己聽不懂的話,偶爾還對着床邊的小木偶哭,舉止怪異。但他還是很喜歡師傅的,喜歡師傅替人問診時,他在一旁研磨藥材;喜歡師傅念經時,他在一旁抄寫經文。
“師傅,我今日下山,回來時給你帶吃的,可好?”
無譏緊貼着慧覺,來回磨蹭撒嬌。他記得,陸姑娘每回來潭階寺都會帶吃的,師傅雖然嘴角說着不用,臉上卻很高興。他瞧那些糕點零碎得很,隻用一方小小的帕子包着,師傅卻從來不嫌棄,便想着今日學學陸姑娘的法子,也買些糕點,讓師傅開心點。
慧覺摸着無譏的光腦殼,隻道:“無譏呀,我不喜歡吃糕點。隻是陸柍那個丫頭每回都來逗我笑,我才吃的。你有這些錢,便買些自己愛吃的,莫要擔心我,我無事的。”
“師傅,你說陸姑娘怎麼不打聲招呼就走了呢?她還欠我……”無譏突然不說了,上次幫陸柍偷屏息丸,師傅老生氣,這會要是提到那件事,師傅又要不高興了。
慧覺放于無譏腦殼上的手掌突然展開,然後眼睛上下打量幾遍。他現在細想,初見陸柍時,那丫頭好像同現在的無譏一般高。
慧覺本不太願意去回憶過往的,可今日,處處都刺激着他,叫他将四年前的事翻出來看看。
他不說話,跟着隊伍向前走,腦袋裡卻在翻湧。
他曾在太醫院任職,十年辛勤,好不容易站穩腳跟,腳下的那塊地皮就塌了。
貞賢太子蕭雲景年前感染風寒,一直用藥喂着。掌管此事的張太醫原是慧覺的師兄,後來成了太醫院首席,陛下便叫張太醫為太子治病。
可什麼猛藥下去,太子的病都不見起色。
張太醫為難至極,每與慧覺見面,都歎氣道:“太子殿下與陛下生嫌,生的是心病,心病難醫啊!”
太子身邊的僚屬卻一味覺得是藥方的問題,去尋了民間的土方子給張太醫。可是,因為這張土方子,齊王的人趁着換藥的間隙投毒,讓太子死在東宮殿。
陛下悔恨至極,将怒火遷至張太醫身上,将其滿門抄斬。接着,又将太醫院的半數醫官革去官職,貶為庶人。
很不幸,慧覺成了庶人。
妻子嫌他無用,回了娘家;兒子嫌他拖累,離家遊四方。
張太醫被行刑時,慧覺在現場。張太醫跪得端正,對慧覺交代遺言:“師弟啊,我家裡沒人了,你可否幫我去潭階寺點幾盞長明燈啊?”
慧覺便去了,但再也沒回去。
那日刮風下雨,雷電極大,慧覺跪在佛前,由主持為他剃發。而後他換上布衣僧袍,日日在庭内灑掃,在佛前祝禱,卻不再與人交流。
“大師,我聽他們說,你從前是宮裡的太醫,你能看看我的傷口嗎?”
慧覺轉身,有個小姑娘跑進來,額頭上都是汗,笑得倒是好看。小姑娘拿出懷中壓得粉碎的桂花糕:“這糕點雖是碎的,但味道是極好的。我把它給你,你幫我瞧瞧,好嗎?”
慧覺不為所動,低頭繼續掃落葉。
“大師,那我給你這個,你幫幫我,可好。”
慧覺沒擡頭,小姑娘直接将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放着個福字挂墜。
“這個可不普通哦!你剃發那日我在場,這個裡頭,裝了你幾縷發絲。常言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将帶有發絲的挂墜留着,便是一直與父母感通,你的父母會祝福你,保佑你的!”
慧覺的雙親已逝世,但他到底是不忍心斷了這聯系,收下了陸柍的挂墜。陸柍卻得寸進尺,每每在沈府受傷,都要來潭階寺尋他。
慧覺想,他那日就不該點頭,壞了自己耳根的清淨。
但是後來,被打擾的多了,也就習慣了。
一日,陸柍問他:“慧覺,你曾是那麼厲害的太醫,為何不繼續行醫救人呢?”
慧覺說:“我救不了人,還可能會害人。”
陸柍就将自己受傷的朋友帶來,還大肆稱贊:“我就說,他是最厲害的大夫吧!”
慧覺有些感動,他在宮裡做太醫時,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每日都擔驚受怕,從來沒有人這麼誇他。
他便真的去和主持說了,在潭階寺設立了診房。
“師傅小心,莫要踩進水坑啦!”
無譏的提醒将慧覺拉回現實,他看了眼齊王府的牌匾,有氣無力道:“無譏,我又想吃糕點了。”
無譏笑:“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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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潭階寺。
鳥聲啾鳴,廂房前樟樹的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無譏高興得很,因為他有一個冬季可以不用掃葉子了,但随即又想到,冬天的雪更難掃,還總是凍傷手,嘴角剛挂起的笑容便又放下。
他将落葉拾起,扔在土裡,希望落葉滋養大樹,來年長得更加繁茂。
“無譏,你可知曉慧覺在哪?”
無譏愣了,他從左到右轉了半圈,才看見門口站着兩個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随後不可置信道:“阿辭姐?”
無譏笑着小跑到門口:“師傅說你去廣陵了,你怎麼回來了?”
陸柍隻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待會再同你詳說。”
她将背後的阿井拉到身前,觸不及防地吓了無譏一跳。
阿井身上披着一件不合身的披風,披風上到處都是血迹,顔色鮮紅,似是剛剛滲過披風,到表面來的。
慧覺自小在佛門重地,香客素來潔淨,哪見過人身上流這麼多血的,驚歎道:“天啦!”
他見陸柍神色中透着急意,大概能知曉陸柍的來意,便道:“師傅在前廳打坐呢,我現在就去叫他,你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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