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方放着一張巨大的貝爾的黑白遺像,還是他比較年輕時期照的,因為近幾年他老年癡呆後,就很難拍出一張正經嚴肅的照片了。
麋因在後面休息室換衣服,她手裡抓着一支玻璃酒瓶,就着瓶口喝一口,再低頭慢慢吞吞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
靳京伸手替她把剩餘的扣子都扣好了,然後抱起雙臂,滿臉不贊同地看着她此刻的模樣,“你不是說便宜的散白少喝,容易上頭嗎?”
麋因舉起破酒瓶子,“是,我是個膽小鬼……如果沒有幾口酒壯膽,我有點不敢面對下面的事。”
“你不是膽小鬼。”他輕輕發出感慨,“整個中心城……不對,應該說整個藍星,沒有幾個人有你的膽氣壯了,反正我沒看過第二個敢單挑半個議會的人。”
麋因看着鏡子的自己,她起得太早,滿臉憔悴,眼底發紅,眼窩發青,倒也很符合哀痛的主題。
“我沒有選擇,就是因為我不行動,我總是不願意面對夏娃的遺命,才發生了戒嚴夜的事。如果我一早就行動,也許厄運就不會降落在老師身上。”
靳京剛想開口,麋因又先一步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沒有如果,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應該向前看。可是……我沒有那麼大度,我沒法向前看,這個坎我就是過不去。”
他的嘴唇嗫喏了幾下,最後堅定了決心,“好,那就報仇!今天什麼都不求,就求一個痛快,好不好?”
麋因的眼珠微微移動,仔細地探索着他的臉,嘴唇微微張合,聲音低迷,“你真好,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任我予取予求,你好得……像一個假的,我不會酒醒之後發現根本沒有靳京這個人吧?”
他笑了,然後有點卑微地低語,“那是因為别人太高傲了,從來不願意了解你,如果他們知道你能做什麼,你一定會立馬變成整個藍星最搶手的人。也許到時候就沒我什麼事了……”
“……”麋因了解過他的想法後,原地陷入沉思,“你描述的……那不是一個美夢,對我來說是一個實打實的噩夢,如果成真了,我甯願捅死自己……”
他一歪頭,“為什麼?你不喜歡被人哄搶嗎?”
“貨物才喜歡被人哄搶,我是個貨嗎?”她也跟着一歪頭,“不對,聽起來好像在罵我……行了,我們都停止自怨自艾吧,馬上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她撩開了前後相隔着黑色簾幕,會議室裡坐滿了人,魯比尼已經極盡全力控場了好一會兒,看見她就像看見了救世主,趕緊上來嘀嘀咕咕,“我已經把詞說完了,你再不出來,我都要開始胡言亂語了。”
麋因走到貝爾老師的遺像前,看了他的年輕面容一眼,然後轉向下方的幾十個賓客,“現在貝爾先生的追悼會正式開始,第一個環節,請參與謀殺他的人上來跟他緻以真誠的歉意。武吉先生,就從你開始吧。”
武吉本來就是被強制威脅到場的,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趁機宣洩而出:“關我什麼事?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還沒追究你的罪行!你敢威脅聯邦官員!你還影響了公共安全,打亂了我們星聯防的日常工作……”
麋因沒理會他的叫嚷,徑直掏出一枚藍色膠囊吞下去,再一眨眼之間,眼底露出了亮藍色的電光。她掏出離珈給的那枚啟動秘鑰,雙眼立馬穿透了表層外殼,竊取到核心的矩陣模型。
“我懂了,原來是這樣……”麋因轉動了一圈機械鎖芯,那件奇怪的道具在她手心發出連串的機械運作聲音,武吉猛然一怔,整個人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後眼淚迅降,哭得跟大暴雨一樣。蹭一下子雙膝跪地,膝行到貝爾的遺像前,開始痛哭流涕地道歉:
“對不起貝爾先生,都是因為我,是我治下不嚴,才導緻那兩個混蛋非要跟你搶凝血劑,明明是你先來的!我對不起你,我該死啊!”
下面寂靜無聲,衆人驚得面無人色,互相之間面面相觑。
麋因把拍攝到的視頻确認了一遍,淡定地說:“很好,今晚我會上傳這段視頻到淑女聯盟的官網,讓藍星人知道貝爾先生的死因,還有你們對于他的歉意,司澄先生,該你了,你想說點什麼嗎?”
被點名之後,司澄不得不站起身,旁邊的幾名聯邦官員立馬憤憤不平地朝着麋因怒斥,“難道你還想讓司澄先生道歉嗎?司澄先生是前任科研院院長!他為藍星鞠躬盡瘁……”
“難道老師沒為藍星鞠躬盡瘁嗎?”麋因切斷了他的話,直勾勾盯着司澄的眼睛,“你說說,當初為什麼把貝爾先生從科研院開除?”
他輕微嗫喏一下,緩慢地張開萎縮的嘴唇:“因為他十分排斥神經接駁技術,貝爾認為我們目前全力開發的神經接駁是錯誤路線,他總是想要在傳統控鍵技術領域再攀高峰,可是所有人都很清楚,神經接駁技術早晚會完全替代傳統控鍵。”
在麋因發表意見之前,底下就傳來了一陣哄笑,無數人譏諷地互相高喊,“原來貝爾是個老頑固,怪不得司澄先生把他開除了!”
“我看開除得太對了,這種奇端異說怎麼能留在科研院裡?”
麋因沒有急着開口,等他們談論夠了,才施施然說:“可是目前排名第一的玉麗雪華号就是傳統控鍵操作系統,那貝爾老師不是對了嗎?”
下面歸于岑寂,一個個都閉上了嘴巴不說話了,隻有司澄繼續說:“那是因為司諾本人的關系,他的技術十分完美,他是個天才駕駛員,目前為止除了他,沒人能駕馭得了玉麗雪華号。而且他也不是一個人,他的操作機械師皓白也是個十分完美的生化人,而且和他心意相通,感官相連,所以一人一機才能共同駕馭機甲。如果他們換成了神經接駁技術制動的系統,或許可以更上一層樓也說不定。”
下面的人紛紛開始應和,“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司諾能得第一,确實有點東西。”
甚至有人開始捧臭腳,對着司澄就是一同胡吹,“司澄院長後繼有人,小公子一定青出于藍,恭喜恭喜!”
麋因忍住了沒有朝天翻一個大白眼,而是繼續平靜地說:“好吧,那我就把當初你們争論的内容原原本本地放出來,就在淑女聯盟的網站上全部放出,把你們雙方的論據、關于神經接駁技術的優點和弊端全部一點兒不漏地上傳。好讓全世界的人都來評一評,老師說的到底對不對。”
現在輪到司澄震驚,“你……可是,你知道會引起什麼樣的波瀾嗎?大衆目前還無法接受全部真相……”
“你的意思是說,大部分人還是傻×,你怕他們接收不了會吓壞了?”麋因反問了一句,把司澄問蒙了,然後她轉向其他人,施施然說,“你們敬愛的司澄老先生說你們是傻×,說你們接受能力不行,知道了神經接駁技術的真相會吓壞了。”
下面又恢複成了一片死寂,在無數震驚的眼光中,司澄怒斥了她一聲,“麋因!我知道貝爾的死讓你很傷心,但是你現在做的事并不能給他增添一份榮耀,你就像個幼稚的小孩子一樣,在打着貝爾的幌子發洩自己的不滿……”
“他從來就沒有過榮耀!”麋因加大了音量,用一聲爆吼終結了對方的話,“你有在乎過貝爾老師嗎?你的職業生涯裡倒是充滿了榮耀,你們這些人,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家族裡自帶了光環。你們隻要循規蹈矩,遵循着家族定下來的軌迹就能保持這份榮耀,你們根本就不在乎貝爾老師說的對不對!你們巴不得他錯了,你們根本隻想看熱鬧!”
她恨恨地盯着司澄,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沒有我這個非要較真不可的人出現,老師就會像一顆暗淡的流星一樣,劃過藍星漫長的曆史,連一點痕迹都不會留下。他這樣的人有很多,我們兢兢業業地奉獻終生,為了藍星什麼都犧牲了,什麼都沒有留下,但最後隻得到你們的一句笑談,我要你跟他道歉!”
司澄靜靜看着她,忽然說:“你覺得你是代表普通人赢的嗎?就算我今天在這裡道歉了,也是因為你擁有更強的力量和勢力的支持,隻是因為你有幸暫時居于上風而已。總是這樣,赢的總是更強的勢力,更大的權勢赢了稍弱的那一方,更強的家族赢了羸弱的那一方,永遠沒有意外。”
麋因心裡是有一點虛的,但是她必須硬氣起來,于是她說:“我隻代表我自己,我也隻有我自己。是我,赢了你的家族,也是我,剛才赢了星聯防。我不但要赢你,我還要拆了你的家族,我要拆了科研院盤根錯節的勢力關系,我要讓整個藍星整肅一新,像當年夏娃對藍星做的一樣。”
現在,全場不單是寂靜,簡直是死一樣的靜默,所有人用看神經病的眼光看着前方的麋因。
但她始終孤注一擲,還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怨恨模樣,直勾勾盯着司澄,“你給我道歉,今天所有人不在老師面前痛哭流涕地道歉,我的底線就會下降,道歉就變成償命!”
後排一道金尊玉貴的身影站了起來,代表指聯會的金透整個過程中一直十分安靜,直到現在。他穿過了坐滿人的走道,一路走到了麋因跟前,臉上帶着全場僅有的淺笑跟麋因微微傾身,聲音娴靜地開口:“我願意代表家臣向貝爾先生道歉,但我想和你坐下來談一談。不知道一會兒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