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真又單純地認為他的激進沒有問題,隻是時機不對,下次一定能行。
所以在她和他講道理分析利弊的時候,他都不反駁也不争辯,隻是自覺地把衣服褪到腰際,任由她欺負。
認罰但不認理。
對于他這種無恥但有效的法子,鄭清容是又好氣又好笑,捏着他的臉告訴他不是這樣解決問題的時候,落在别人眼裡倒成了她們妻夫不和。
特别是婚後那幾天,外面都傳成什麼樣了,說她們二人一見面就吵,一對上就掐,到最後甚至都打起來了。
打确實是打了,但不是人們以為的大動幹戈敲桌子砸闆凳什麼的,所謂的大打出手最後都是以陸明阜的眼神迷離滿臉潮紅結束。
她倒是想真打陸明阜幾頓,讓他知道他所認為的激進是行不通的。
她比他早入官場,知道要想在官場上站穩腳跟無非就是兩種,要麼激進,要麼保守。
他激進得太保守,半激進不激進,半保守不保守,怎麼可能吃得開?
但這人實在無賴,都不和她辯駁的,她說什麼他都好好地聽着應着,要是看她實在是有氣,他就主動寬衣解帶讓她把氣都撒在自己身上。
等到他身上被弄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的時候,她就算再想和他講道理都沒那個理了,哪怕再有理氣也不壯了。
也罷,就讓她這個保守派來做個示範。
想到這裡,鄭清容嘴裡呢喃:“京城……”
京城,她來了。
為救陸郎離家園,不知道戲詞裡唱的皇榜中狀元會不會發生?
鄭清容笑笑,她當然知道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要是條件允許她早就考科舉去了,隻可惜脫衣檢查這一關她就過不去。
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的科舉檢查越發嚴格,似乎在排查什麼,要想瞞過女子之身,幾乎不可能。
所以她隻能退而求其次,女扮男裝,改名換姓在揚州做了一個佐史。
佐史相比科舉沒那麼多硬性規矩,所以她憑借個人本事輕而易舉拿到了名額。
陸明阜科舉入仕,她則是曲線救國,從小小的揚州佐史做起。
她在揚州聲名大噪,為的就是有機會去京城走一趟。
現在陸明阜被貶,她更要去了。
所以在人前弄出了掉下懸崖的那一幕,讓人們以為陸明阜的青梅發妻已經死了。
如此,她才好金蟬脫殼,真真正正地做鄭大人。
馬車雖然簡陋,但裡面該有的東西一樣不少。
鄭清容倒了一杯清茶,潤綠的茶水表面倒映出一張清秀的男子面容。
長眉鳳目,氣宇軒昂,明明女子的面容未曾削弱,但輪廓多了幾分棱角,完全讓人聯想不到她本身是個女子。
這是師傅教她的易容術,可以将她的女子形态暫時掩去,除了她師傅,這世間無人能識破。
師傅在教她易容的時候曾這樣說。
“為師教你易容改妝扮作男子,并不是讓你反思和埋怨自己為什麼不是男兒郎,偏偏是女嬌娘,該反思的不是你,是這個世道,是他們容不下女子,看不起女子,處處打壓女子的生存空間。“
”他們以為我們女子缺的是可笑至極的愛,所以把我們圈在後宅的一畝三分地裡,為了更好地奴役和剝削我們,用所謂的位份把我們分作三六九等,讓我們仰其鼻息,為他們高高在上施舍的垃圾去争風吃醋。”
“清容你要記住,我們女子缺的從來都不是那沒什麼營養的愛,我們缺的是資源,是權力,靠男人的憐憫和施舍是無法獲得這些的,好東西從來不是靠别人給的,我們要自己去争,去拿,去搶。”
“世道不公,女子難出頭,你以男兒身行事方多有便利,但你要知道,扮男裝是讓你借勢,而不是讓你慕勢,你可以戀勢,但不是他們的勢,而是自己的勢,他們霸占資源成勢,不肯給女子同等的權力,還美其名曰隻有男子才能成大事,笑話,清容,你要做的就是把他們手底下的東西搶過來,是女子又如何,性别不是否認能力的理由,有了權力,站到最高處,誰還敢用女子不如男的那一套來馴化我們?”
師傅說得沒錯,這個世道容不下女子。
學堂裡不見女子,棄嬰塔裡卻處處是女子的身影,男子能科舉入仕,女子卻隻能嫁人生子,美其名曰傳宗接代。
所以她叫清容,鄭這個姓是她自己選的,師傅說女子不能自甘堕落,不能麻木地去做男人後宅裡的金絲雀,更不要依附男人而活,要做就做翺翔九天的鷹,要站到最高。
年幼的她想着站得最高的不就是皇帝嗎?皇帝自稱朕,于是她便諧音取巧以鄭為姓,取了鄭清容的名。
鄭清容,朕清容。
從此以後,她不僅是馮時,也是鄭清容。
生而逢時,正本清容。
師傅并沒有笑她口氣大,而是誇她有志氣:“不愧是我的徒徒,為師當宰,徒徒稱朕,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宰,這是師傅的姓。
師傅很神秘,她隻知道師傅姓宰名雁玉,因着宰這個姓,師傅也經常調侃自己:“為師這叫生來帶宰,天生是要做宰相的人。”
明明是很歡快的話題,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每談起,師傅的眼裡總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而後,便是無盡的沉默。
鄭清容知道,師傅是個有故事的人,但師傅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去問。
那時說起宰和朕,她想了想,總覺得少了什麼,便道:“師傅,我覺得還差一個侯才算齊全。”
朕掌權,宰執政,侯擁兵,三足鼎立,方能平衡。
師傅聽了這句話後沉默了許久,最後笑了笑:“自古王侯不分家,你既有志向以朕為姓,還怕做不到侯?”
她很小的時候就遇見師傅了,但除了她沒有人知道師傅的存在,包括陸明阜。
陸明阜隻知道背後有這麼個人在授她才識武藝,但具體是誰并不清楚,因為師傅并不想讓除了她之外的人知道有關她的一切。
師傅授她詩書,從不藏私。
猶記得師傅教她的第一個詞就是“師傅”,那時的師傅特意在紙張上寫了兩個詞的區别:“清容,記好了,是師傅,不是師父,師父是他們男人為了鞏固自己權力而篡改的,你不可以叫錯寫錯認錯。”
師傅對她來說,是世間最獨特的女子,在師傅那裡,她總能學到很多東西。
唯獨有一次,在她四歲時,村裡的孩童拿着書本追着打鬧,期間有本書掉到了地上,她撿起來看,發現并不識得上面的字。
孩童們嘻嘻哈哈笑她不識字,書都拿反了,有調皮的孩子甚至做鬼臉嘲笑她目不識丁連個三歲小孩都不如。
她并沒有因此羞赧。
因為那時她才注意到,自己在師傅那裡學習的字好像和他們所學的不太一樣。
由于讀音一樣,她一直沒發現兩者之間的差别。
陸明阜跟着辭官的侯微先生讀書,她跟着師傅明理,二人白天幾乎見不上幾面,雖然夜裡私下對文章時事有所讨論,但都不曾發現這個問題,就算看見過彼此伏案落筆,也都當對方是在勾畫别的什麼,并沒有意識到那是字。
以至于平日裡在街上看見鋪子上那些題了字的招牌,她也以為那是某種标記符号。
要不是那次無意間翻開孩童們掉落的書,被孩童們嘲笑大字不識一個,她還不知道他們案卷書本上所用的字,和師傅教她的完全不一樣。
她找到師傅,師傅說她教的是獨屬于女子的字,叫平書,她不認識人們所用的通字是正常的。
師傅告訴她,平書她已經教完了,從現在開始,她要自己學習世人通用的字。
此後,她和師傅聯系都是用的平書,在生活中,為了獲取信息,她用的依舊是通字。
也是學了通字後她才知道,為什麼當初師傅教的第一個詞是“師傅”,還強調不是“師父”。
平書和通字,确實差了很多。
師傅選擇教她平書而不是通字,也是用心良苦。
她自小跟着師傅學習,耳濡目染之下,把師傅那身女子傲氣也學了去。
是以在她表示不會嫁人生子做男人後宅的生育工具之時,陸明阜當即表明決心:“不是你嫁,是我嫁,我嫁你,你娶我,我知你有青雲之志,我不會用任何理由來束縛你,你娶我,從今往後,你行青雲志,我以你為志。”
她當時覺得陸明阜說得沒什麼道理,有偷換概念之嫌,但是仔細一想又有那麼幾分不算道理的道理。
師傅隻說女子不能盲目地嫁人成為男人的依附,麻木是堕落的開始,要清楚地認識到自我,為自己而活,而不是把男人當作唯一。
但師傅沒說不能娶對不對?
娶一個好看的放在家裡也賞心悅目不是?
她覺得陸明阜就挺好看的,而且這麼多年和他搭夥過日子,他都是以自己為先,從來沒有用所謂的大男子主義來說教過,也沒有讓她在相處中感覺到任何不适。
不過想了想,她還是抵制住了誘·惑,堅持一開始的選擇。
師傅說過,男人的花言巧語聽不得,信男人不如信太陽從西邊升起。
那時的陸明阜似乎是看出她要拒絕,當即解下腰帶,把衣服拉到腰際,試探着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上,伏在她身前,眸光閃爍語帶乞求:“先不要着急拒絕我可以嗎?我們試試好不好?就試一次,你要是覺得不好,我就……我就不纏着你了。”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眼底也有些微微濕潤,似乎很怕發生所謂“不好”的結果。
鄭清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那個模樣。
平日裡的陸明阜都是彬彬有禮端方持重的,在揚州也頗有美名,這般寬衣解帶獻身的孟浪行徑完全不符合他溫文爾雅的性子。
這樣的劇烈反差讓她覺得很有意思,想要一探他隐藏在這幅儒雅皮囊底下的究竟是個怎樣的妙人。
這一想,手指便已經劃過他的唇瓣,撫過每一處淺淡的紋路,再遊移至他的喉結和鎖骨。
每多一分觸碰,他的肌膚就會不自覺地輕顫一瞬,繼而泛起一層薄紅,再漸漸暈染開來,活像是白玉生羞,素雪落梅。
他也的确在羞赧,許是第一次做這種不符合身份的事,臉頰通紅一直燒到了耳尖,以至于她都要以為他會不會因此而化作一池溫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