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臉被打得發麻,眼前也晃得陣陣發黑,但莊承志還是對莊鴻賠笑道:“父親,妹妹跪了一夜心神俱疲,不是故意頂撞父親的,父親别生氣,今日早朝估計少不了有人要借這件事針對我們王府,還得麻煩父親費心周旋。”
莊鴻當然知道他這是在替莊懷硯解圍,但他也清楚,自己兒子說得不錯。
昨日這事雖然已經壓下了,但莊懷硯打的都是官家子弟,那些當官的極其護短,今早不在朝上撕扯一番怕是很難善了。
他早些年随同先帝征戰四方,雖然取得了赫赫戰功,得以封王,但身體也落下了病根,這些年來一直在王府養傷。
當今陛下繼位之後,他一直稱病不朝,既是療養也是韬光養晦,不争不搶不露風頭,隻做個閑散王。
但昨日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今天少不得要去一趟早朝了。
看了一眼地上還在跪着的莊懷硯,又看了一眼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莊承志。
昨日莊承志也在國子監的茅廁裡走了一遭,因着身子骨弱,回來後受了一場風寒,大夫又是紮針又是開藥的,晨早才走。
他這模樣顯然是趁着大夫離開時慌慌忙忙跑出來的,鞋襪都沒來得及穿上。
“不成器的東西。”也不知道這句是在說誰,莊鴻罵了一句後便拂袖而去。
莊承志拱手行禮送他出去,沒等莊鴻走出幾步便立即扶地上的莊懷硯起來。
“膝蓋肯定疼壞了吧,來,兄長背你回去。”
說着,莊承志便在莊懷硯面前伏下身來,送上自己略顯單薄的背。
莊懷硯拂開他,示意他别幫倒忙:“背什麼背,拉拉扯扯的,不成體統。”
“什麼拉拉扯扯,你是我妹妹,怎麼就不成體統了?”莊承志一邊說,一邊替她揉着膝蓋扶她起來。
跪了整整一夜,膝蓋處的血液幾乎都不流動了,軀體也近乎僵化,行動很是困難。
莊懷硯打着踉跄起身,好幾次差點兒沒重新摔下去磕到地上。
“别說是跪了一夜,我就算是腿斷了也能自己爬回去。”
莊承志一邊扶着她往回走,一邊毫不猶豫地應和:“那是,我妹妹最厲害。”
鄭清容看着兩個人攙扶着一瘸一拐走過轉角,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之内。
心道不愧是孿生兄妹,容貌甚是相似,可是這近乎相同的一張臉竟然能同時适配女子和男兒,做男兒時不見嬌氣陰柔,做女子時又不會顯得粗犷蠻橫,各有英氣和内斂,簡直妙極。
不過鄭清容又覺得事情有哪裡不太對。
先前老漢說莊懷硯可是把她兄長也打進茅廁裡去的,但是剛才看起來兩兄妹相處起來也不像是有仇的樣子,兩個人之間的氛圍還挺友好的。
也不知道是莊承志心大,還是莊懷硯教她兄長做人。
或者陰謀一點兒想,有沒有一種可能,老漢那句所謂的把她哥哥也一同打進茅廁裡去了其實隻是兄妹二人之間提前算計好的?不過是做戲給外人看?
想不通這裡面的彎彎繞繞,鄭清容也就沒去深想,左右她現在的關注點也不是這個。
莊懷硯會武,而且武功還不低,這點從她方才走路的姿勢就可以看出來。
平常人看不出來,但是她從小和武學打交道,一眼就看出來莊懷硯用的是最為省力的蟬學步,能夠極大程度上減少對膝蓋的傷害,不過蟬學步失傳已久,她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
相比之下,旁邊的莊承志就是完全沒有武功底子的人,甚至因為羸弱,步子略微虛浮,少了幾分常人的沉穩。
京城第一才女身懷武功。
京城第一草包處事圓滑。
這京城,果然處處是驚喜,人人都厲害。
當然,除了這兩處,鄭清容還注意到了莊懷硯沒說完的那句話,以及莊鴻口中的那個若有所指的字眼。
是女是男她尚且不知,但心中隐隐有個猜想,并且直覺告訴她方向沒錯。
鄭清容看向莊懷硯離去的地方,想起方才莊懷硯和莊鴻先前的對話,不免又是一陣心寒,一字并肩王莊鴻竟然也這般古闆迂腐。
說教不成就想着把自己女兒嫁出去,嶺南一道尤為偏遠,雖是東瞿國土,但當地民風彪悍,有些州府甚至還未完全開化,多作為流放之地。
莊鴻倒好,一句話就把女兒給送去了。
莊懷硯說得沒錯,這世道從來沒有把女子當人看。
正本清容一事,任重道遠。
鄭清容歎了一句,不動聲色離開。
在她離開之後,莊承志把莊懷硯送回了她的院子。
他身上就帶有專門向大夫讨要的治膝蓋久跪的膏藥,也不管自己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當即給莊懷硯敷上。
“鞋子衣服都來不及穿,傷藥你倒是記着。”莊懷硯嘴上嫌棄,手裡卻是已經把蠶絲軟被拽過來給他半踩半披着。
她這裡沒有他穿的鞋子和衣物,丫鬟回去取也需要時間,也就隻能先用被子将就一下了。
身子骨本來就弱,還不好好看顧自己,隻會讓人操心,莊懷硯心裡腹诽,給他整理被子墊腳的時候不忘剜了他一眼。
莊承志渾然不覺,也不管什麼男女大防,小心翼翼地給她敷上藥膏,怕她疼還會輕輕吹一吹:“我的事算什麼,妹妹就是兄長的第一等大事。”
“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昨日還敢往茅廁裡跳,你是真不要命。”莊懷硯面無表情,似乎感受不到膝蓋上的疼痛,言語雖是指責之意,但語氣卻是關心的。
她昨日是把那一群國子監的學生給打進了茅廁裡,但并未動她這個體弱多病的兄長。
兄長掉進去都是他自己主動跳的。
“我跳了他們就沒理由再找妹妹的麻煩了。”莊承志得意一笑,并不覺得跳茅廁有什麼上不來台面的,“妹妹放心,我掉下去的時候拉苗家的那位小公爺墊了一把,髒污疼痛都是他受着的,我沒什麼事,再說了,昨日就算妹妹不出手,我也會把他們都踹進茅廁裡去的,話說得忒難聽,該打,妹妹下手輕了,改日我再補上兩腳。”
此刻若是鄭清容在場,定要贊一句不愧是兄妹,打架方式都如出一轍。
莊懷硯沒再接話,視線落到他左臉上的掌印。
父親那一耳光用了十足的力道,掌印已經由先前的紅腫轉為了青紫,她挨上這麼一掌估計都有些吃不消,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被打後還笑得出來的,哪怕現在和她說話都是帶着笑意輕松恣意的,完全看不出方才被打了一耳光。
莊承志給她敷完了藥,擡頭撞上她的目光,咦了一聲:“我怎麼覺得妹妹臉上的傷比我的重一些,這樣,你給兄長補上一巴掌,這樣我們就一樣了。”
說着,他當真抓起莊懷硯的手往自己臉上湊,想要補上一耳光。
“幼稚。”莊懷硯抽回自己的手。
她當然知道他是在逗她開心,他都沒用鏡子看過自己臉上的情況,就算是以瞳為鏡也看不分明,怎麼可能知道深淺。
不過是在用他的方式讓她笑一笑罷了。
隻是現在她笑不出來。
莊承志給她把散落的青絲别到耳後,笑道:“妹妹不生氣了好不好,父親的話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别放在心上,父親給不了妹妹的,兄長給,現在妹妹可以向兄長許願,不管什麼兄長都給你實現。”
明知道他是在把自己當三歲小孩哄,但莊懷硯沉默半晌還是開了口:“我不要多的,我隻要男兒擁有的平等權力。”
“嗯,從今往後,兄長的就是妹妹的,妹妹的還是妹妹的。”莊承志接得也快,幾乎是不打腹稿就說了出來,态度也很是誠懇,半點不像是作假。
“我不要嫁人,不要成為男人的附屬品,不要在後宅裡蹉跎一生。”莊懷硯一連說了三個不要。
莊承志一一應下:“那便不嫁,妹妹不想的事就不做,這世上沒有人能配得上妹妹。”
許是開了話茬,莊懷硯想了想,話鋒一轉又道:“我不想做妹妹,我要當老大。”
都是同一個肚子裡出來的,她不過是晚了他一些時辰,便成了妹妹,這理她找誰說去。
莊承志頓了頓,似乎是沒想到莊懷硯會突然提出這樣的“願望”。
沒忍住笑了笑,随後對上她的視線,真誠地喚了一聲:“姐姐。”
喊的時候眼睛還亮閃閃的,似乎并不覺得這有什麼。
莊懷硯隻是開個玩笑,沒想到他真喊,一時笑也不是,氣也不是:“莊承志,你是越發沒臉沒皮了,你這個兄長是怎麼當的?”
莊承志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其實不光是妹妹不喜歡這個名字,我也不喜歡這個名字。”
名字寄寓太好往往會成為詛咒,就像他一樣。
想到這裡,莊承志笑笑:“以後我就不叫這個了,我看那群同窗給我取的‘弱虛’二字念來就不錯,就是意思不太好,我呢就改個字,叫‘若虛’,虛懷若谷的‘若虛’,往後我就叫莊若虛,不叫莊承志了好不好?”
莊懷硯沒想到先前和父親對嗆的那些話被他聽了去,還讓他記到了心裡,現在用最為溫柔有效的方法告訴她,他不叫承志了。
“弱虛”二字原是那些纨绔子給她兄長取的诨号,平日裡都不叫兄長的名或字,而是“弱虛世子弱虛世子”的喊,借以調侃他身子差不成事。
沒想到他還挺樂意接受。
“兄長,你不必這樣的……”莊懷硯低下頭,驕傲如她,先前被莊鴻罰跪被掌掴她都沒有把頭顱垂下,但現在因為兄長的一席話便把自己的傲氣都盡數收斂幹淨。
莊承志,不,現在是莊若虛了,莊若虛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妹妹不必感到内疚、不安或者别的什麼,除了母親,這個世上就隻有妹妹與我最親了,兄長無能,無法護你安然,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開心,這是兄長心甘情願的,也是兄長畢生要守護的。”
“好端端地說這些,也不嫌肉麻。”莊懷硯斜了他一眼,破壞氣氛道,“就你那弱不禁風的身子骨還想守護我,别給我添亂就不錯了。”
莊若虛嗯了一聲,并不反駁她的話,而是順着說下去:“所以我很幸運啊,有那麼一個厲害的妹妹,妹妹厲害就是我厲害,以後我在整個京城、乃至整個東瞿都橫着走。”
“這種話也就隻有你好意思說出口。”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别人想說這句話還沒資格說呢,他們又沒有我這般厲害的妹妹。”
兄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見莊懷硯臉色好了不少,莊若虛也就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我看父親這次是鐵了心要把妹妹送到嶺南去,妹妹不若就此離開吧,去哪裡都行,我會打理好一切,妹妹是有大才之人,京城雖好,但到底也是一種束縛,廣闊天地才是妹妹的歸宿。”
他會幫她,哪怕傾盡所有。
莊懷硯知道他的意思,看了看皇宮的方向,幽幽一歎。
離開是要離開的,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