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京城中心的繁華地段,城東更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布局上有些像揚州的街市,不過看起來更大更寬,往來人員也更多一些。
鄭清容且走且逛,一眼就看見了邊上的馄饨鋪子。
其實鋪子位置并不這麼好,在最邊上,門面并不大,裝潢也很簡單,周圍也不妨有比它門面更好位置更佳的店鋪,但這個馄饨鋪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
無他,實在是就屬這家的人多。
鄭清容幾乎隔老遠就看見了烏泱泱的人頭,此時方到飯點,馄饨鋪已經座無虛席,有的甚至端着碗筷站在邊上吃。
她之前就猜測這家馄饨鋪子生意不錯,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好。
蒸蒸水汽缭繞間,一位女子的身影在鍋竈前晃出殘影,手起勺落,伴随着一聲吆喝,一碗馄饨便端上了桌,動作十分利落漂亮。
有客人扯着嗓子喊話:“梅娘子,我們的四碗馄饨可好了?”
雖然是喊話,但半點兒聽不出着急之意,顯然隻是想搭腔說句話而已。
梅娘子一邊下馄饨一邊應那人:“好了,這就來!”
鋪子裡就隻有她一人,包、煮、端都是她的活,但女子遊走其間如魚得水,忙而不亂。
鄭清容沒有去擠,而是在旁邊的茶鋪叫了一壺茶水,順勢坐了一會兒,目光時不時在馄饨鋪子周圍打轉。
現在過去不僅沒位置,老闆忙着她也搭不上話,索性等人吃得差不多了她再過去。
夥計一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是什麼心思,一邊添茶一邊笑着打趣:“這位客官也是為梅娘子而來的吧?”
心中有事盤算的鄭清容一時沒反應過來夥計這話是什麼意思,哈了一聲。
“客官倒也不必遮掩,這事也沒什麼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說着,夥計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向周圍喝茶的人,“這些都是為梅娘子而來的。”
鄭清容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果然看到了一群老少爺們喝着碗裡的茶,目光卻是落在馄饨鋪子上。
再看鍋竈前忙得腳不沾地的女子,雖然做着鍋碗吃食的活計,但來往身形翩翩猶如蝶舞,水汽蒸蒸在她面上熏出幾分桃花色,确實是個美人。
鄭清容心道原來如此。
馄饨西施嘛。
想着鄭清容是第一次來,夥計小聲提醒:“不過客官看看就得了,梅娘子縱然新寡,但有上面的大人罩着,每天早上都要來她這裡吃碗馄饨,算是一種宣示主權,你我這等凡人還是别想了。”
聽得夥計這樣說,鄭清容幾乎是一下子把人對上了号。
刑部司那位趙勤趙亭長就是這位夥計口中的大人吧,畢竟今早見到的時候嘴角還挂着馄饨的油湯。
“明白了,多謝小哥提醒。”鄭清容向他道謝。
的确需要謝上一謝,她來這裡隻是想着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從馄饨鋪子這裡獲取一些什麼消息。
人在吃東西的時候很容易吐露一些事,尤其是在喝上一點兒小酒後,什麼能說的不能說的都一兜子倒出來了,所以酒樓飯館什麼的也是消息最為混雜靈通的地方。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開門紅,一來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夥計也不再多話,樂呵呵說了一聲“有事您叫我”便去給别的桌添茶去了。
不怪夥計高興,多虧了對面的馄饨鋪子,讓他們茶鋪也沾了不少光,沒位置吃馄饨的人幾乎都會來茶鋪裡喝一壺茶等座,倒是讓鋪子趁機賺了不少。
是以對于梅娘子的事,夥計很是津津樂道。
鄭清容端起茶水,且喝且等,在腦中整理了一遍刑部司的情況。
羅世榮、還有他頭上的那位大舅哥,以及趙勤和刑部司的那些底層官員,想要一鍋端了這些個蛀蟲就得拿出最有力的證據。
她得好好盤算盤算。
見馄饨鋪子的桌上漸漸有了空位,鄭清容便付了茶水錢準備起身過去。
隻是腳剛邁出去幾步,便聽得梅娘子一聲吆喝,說是今天的馄饨賣完了,各位明兒請早。
吃上的捧着碗裡剩下的湯不肯走,沒吃上的隻能一步三回頭地悻悻離去。
鄭清容站在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隻顧着等位,倒是忘了馄饨供應有限。
此時梅娘子已經開始收拾吃過的碗筷,看樣子是準備收攤了,她要是現在過去搭話,會不會顯得居心不良?
正想着明日再來,那邊的梅娘子已經看見了她,擦了擦額角的薄汗,走出來咦了一聲:“公子可是今早幫吳老爺子推車的那位?”
鄭清容頗感意外,想了一下道:“今早是幫一位大爺推過一輛闆車,但不知道是不是姐姐口中的吳老爺子。”
“那就沒錯了。”梅娘子在襜衣上擦了擦手,言笑晏晏似乎很是激動,“吳老爺子在我這裡吃馄饨的時候提過一句,說是有位年輕的好心人幫他推了一路車,他想要當面答謝來着,但是年紀大了老糊塗,反而忘記問名字,隻大概說了一下公子的長相,我這邊人來人往的,人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倒是知道了幫忙推車的是個十八九歲的青衣男子,見公子符合描述我便想着問問,不承想還真是。”
鄭清容笑笑:“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看吧,她就說吃飯的這些地方消息最是廣泛,早上她幫人推車的事都已經傳到城東這邊來了。
“公子可吃過飯了?”梅娘子想着現在正是飯點便随口問了一句。
鄭清容讪讪:“不瞞姐姐說,聽聞姐姐的馄饨是京中一絕,我便想着來一飽口福,可惜來得不巧,姐姐的馄饨似乎賣完了。”
聽到别人誇自己的總是開心的,梅娘子笑靥生花:“馄饨是沒了,面條你吃嗎?”
說着,指了指那邊的食材,“肉餡都包完了,還剩一些做馄饨皮的面,公子要是不嫌棄我給你擀碗面,不要錢,全當作答謝公子路見不平,推車相助。”
“這怎麼好意思?豈不是太麻煩姐姐了。”鄭清容沒想到峰回路轉,因為自己先前的一個善意舉動就能和這位梅娘子搭上話,心下也是幾分意外。
梅娘子示意她到鋪子裡來:“不麻煩不麻煩,公子且先進來坐上片刻,面條馬上就好。”
鄭清容推辭不得,依言進去坐下:“如此便多謝姐姐了。”
“都是小事,别客氣。”梅娘子給她清理出一張幹淨的桌子,随後拿着擀面杖去擀面條。
旁邊還有沒吃完的客人,見到鄭清容的特殊對待不由得嘿了一聲:“梅娘子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大家夥都是來吃東西的,怎麼他就有面條吃?”
鄭清容幹笑兩聲,正要開口說上幾句解釋解釋,那邊的梅娘子已經先她一步,揉着面回話的同時手上動作也不停:“人家公子幫了大忙呢,當然不一樣,要是你也幫了忙,這碗面就是你的。”
“那下次梅娘子需要幫忙可要叫我們!”
“諸位要是真心幫忙還需要我來提醒?”
這略顯潑辣的語氣引得衆人哈哈一笑,嬉嬉鬧鬧一番這才算罷。
鄭清容含笑不語。
能在案闆上讨生活的女子,少不了得有些脾氣,不然怎麼壓得住這些嘴上沒把門的男人。
她方才在茶鋪那邊看了許久,雖然馄饨鋪子裡間或有男人起哄調笑什麼的,但都沒人敢上手調戲逗弄,想必除了那位趙亭長的關照,也是因為這位梅娘子有幾分本事在身上,這才沒有人敢造次。
面條很快就被端了上來,是很簡單的清湯面,湯底鮮香,素菜鮮嫩,蔥花這麼一灑,光是聞起來就十分誘人。
筷子遞過來的同時梅娘子眨眨眼小聲道:“在底下給你加了個蛋,噓,隻有你有,别告訴别人。”
鄭清容颔首應下,做了個無聲的道謝口型,接過筷子細細品嘗起來。
雖然隻是清湯面,但味道一點兒不差,足以稱得上鮮美二字。
她吃陸明阜做的飯吃了這麼些年,現在吃到旁人特意給她做的,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手上沒什麼合适的食材,就隻能簡單做一份清湯面,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這樣,下次你來,我給你做一碗腸旺面。”梅娘子補充道。
“很好吃,姐姐的廚藝很好,吃了這一碗我得想三年。”鄭清容連連稱贊,不動聲色把話題轉了回來,“姐姐和吳老爺子認識?”
左右現在也沒什麼事,梅娘子便坐下來和她說上幾句:“來京城後認識的,吳老爺子妻死子亡,全家就隻剩他一個人,一把年紀了還要出來讨生活,我也沒什麼能幫的,就每天給他一碗免費的馄饨吃,一來二去就混熟了。”
鄭清容道了聲原來如此。
說來也是奇了,她當面問吳老爺子家中人的時候對方閉口不談有意回避,現在倒是輕輕松松從另一個人口中得知。
感覺就像是先前沒想好借口,二人串通好後才得出來這樣一個還算是說得過去的理由。
“也是個可憐人。”鄭清容隐下心中的怪異,面上不動聲色歎了一句,“聽姐姐的意思,姐姐不是京城人?”
“我和吳老爺子的情況差不多,爹娘去得早,和丈夫相依為命,丈夫死後我便獨自來到京城,賣馄饨為生。”
聽到這裡,鄭清容連忙道歉:“抱歉,讓姐姐想起了傷心事。”
“傷心當然是傷心的,但每一次傷心都在提醒我要好好活下去。”梅娘子笑道。
原本是在講述她的過去,但她此刻平靜得不像是話中人。
她這話聽起來很合乎常理,但鄭清容就是覺得有些輕飄飄的言外之意,想要再深入詢問幾句,梅娘子已經岔開了話題。
“夠吃嗎?不夠的話我再去給你煮一份沒有餡的湯圓子。”
鄭清容連連擺手:“夠了夠了,已經吃得很飽了,多謝姐姐,姐姐不僅馄饨賣得好,面條也做得香,先前我看好多人都在排隊,供不應求。”
說起馄饨這件事,梅娘子很是驕傲:“是啊,多虧了這門手藝,沒讓我餓死在街頭,你不知道吧,上面的大人也喜歡來我這裡吃馄饨,每天都要來吃上一碗。”
“大人?那姐姐這生意做得不錯啊!也算是打開官員市場了。”
梅娘子笑個不停:“哪有什麼市場,都是小本生意,就那個刑部的趙什麼來着,我聽别人都叫他趙亭長,他就喜歡來我這裡吃馄饨,這不,今早也是吃了才去上公的。”
“趙勤趙亭長?”鄭清容試探着問。
“對對對,就是他。”說到這裡,梅娘子幽幽一歎,“起先我還以為他隻是照顧我生意,誰知道有一天他說想照顧我,說我跟着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往後不必在案闆上讨生活,還送了我好些貴重首飾。”
“我一個寡婦最怕這些是是非非的了,吓得好幾天不敢開門做生意,後來他可能是知道吓到我了,倒是不說什麼娶我的事了,隻是每次吃完馄饨後都用女兒家用的頭面首飾來抵錢,你說不收吧我也就虧點兒錢,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這人見我不收就硬塞給我,拉拉扯扯的,叫别人看去少不得添油加醋說些有的沒的,我也隻能作罷。”
一邊說她還一邊從懷裡拿出來一支簪子:“喏,你看,這就是他今天用來抵馄饨錢的簪子。”
鄭清容看向她手裡的簪子,眼底滑過一絲别有深意的神色。
她還沒問呢,對方就這般着急地拿了出來,似乎生怕她不知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