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如今依然問出這個問題。
可敦要給他什麼樣的回答?
腦内浮現過大家的身影,中島敦在思考,然而,這句話毫無征兆地漫過舌尖:“我覺得你适合那裡。”
他被自己這回答吓了一跳,小心望向芥川龍之介,然而黑發少年罕見地沒有表态,隻是淡淡:“是嗎。”
于是中島敦繼續說下去,他開始介紹武裝偵探社的成員,先挑着太宰治的日常講了很多,講完又問芥川太宰先生在港口黑手黨也是這樣嗎?
聽完老師現狀的芥川沉默片刻,于是如數家珍般把黑時宰的事迹緩緩道出。
兩人對完賬都緘默了,不約而同換了個人談論。
中島敦開始說他和芥川都熟知的主線榆,芥川龍之介表示她的性格和在港口黑手黨比沒有什麼大變化。此刻兩人又想起某位吊兒郎當的白衣女子,再次陷入緘默。
變化好大。
又都有點好奇,太宰治的同位體是什麼模樣。
早晚會見面。
于是中島敦把餘下的成員一一介紹給芥川龍之介聽,芥川第一次沒有站在敵人視角去看待他們,認真聽着,捕捉到「織田作之助」這個名字時,他身形一頓。
中島敦敏銳察覺到,撓撓頭:“怎麼了?”
芥川喝茶:“他是太宰先生尚在港口黑手黨裡就認識的朋友。”
這聲不太情願:“他救過在下。”
于是中島敦也恍惚喝咖啡:“喔……織田先生也呆過港口黑手黨……”
而現在芥川也要來……
嗯……嗯?
敦頓住了。
不是,這樣想的話,那港口黑手黨跳槽到武裝偵探社的人也太多了吧?!
人山人海了??
“呃,織田先生現在在做小說家,天天苦惱寫作。”
中島敦像是被觸動到什麼般,突然笑了:“說起來,你知道那個搶筆和本的梗吧?”
“當然,這是一般人無法體會的。鉛筆和記事本是比肉和糖還搶手的東西,因為隻有在用筆在紙上寫下字句的時候,整個人才是自由的。所以大家都去搶,就連不會寫字的孩子也會不自覺地伸出手去……”
芥川龍之介的視線落在桌面上的那堆零食之中,某種莫名地沖動,叫他問出口:“那你知道巧克力棒嗎?”
提起這個,中島敦滔滔不絕:“那必須,那是當錢用的對吧,雖然數量不算特别稀缺,但是因為大家都想要,所以身價也變高了,自然而然就成了貨币啦,5個巧克力棒能換一個土豆種子,想跟别人學認字的話,一天要交3個巧克力棒。”
“貧民窟時期,在下還給人看過門,幫人打過架,庫存曾經一度達到過300個。”
這是第一次,對着妹妹以外的人傾訴這樣的話,芥川龍之介非常意外的發現自己的心情很好——出奇的好。
“3、300個?!”中島敦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這算得上富豪啊!”
“結果那段時間,在下因為隻吃巧克力棒,最後把身體吃壞了。”
銀還訓了他,芥川心底默默補充,因為丢面子所以他沒說這句話。
敦暢快大笑起來,這次他的笑聲中完全沒有因顧忌芥川發怒而該有的謹慎,就是痛快而喜悅的笑。
而芥川并沒有被嘲笑到的不快,恰恰相反,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發覺:自己唯獨有些無奈。
明明他前不久才立下豪言:自己将在六個月之後殺掉他。
……殺掉他?
……
殺掉中島敦,然後讓自己前進嗎?
指骨用力攥緊茶杯,芥川龍之介微不可察蹙起眉。
中島敦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态,突然問道:“芥川,港口黑手黨是什麼樣的?”
這問題叫芥川從喉嚨深處發出陰森森的冷笑:“啊啊,人虎真是問了個不錯的蠢問題。鏡花的事情明明已經叫你清楚了才對?你不是也到過那裡?”
觸及鏡花,敦的聲音也冷淡下來:“鏡花的事情,我絕對繞不了你,也無法認可你當時的言辭。”
聞言,芥川嗤笑一聲,剛想說什麼,卻被敦打斷:“但我想聽聽你眼中的港口黑手黨是什麼模樣。”
服務員将牛排分放在桌面上,于是少年們停下談論。
自覺打擾的他們的服務員加快手中的動作,快速離開。
被切好的五分熟牛排攤在芥川眼前,溫熱的绛紅順着肌理紋路蜿蜒滲出。
血、暴力。
經年死去同伴的身影在眼前晃過,教官的訓誡、任務之中被他掠奪走的人命。
莫名地,一個想法躍出芥川的腦海,揮之不去:如果中島敦加入港口黑手黨,會是什麼模樣?
呵。
芥川龍之介冷笑道:“那裡是、像你這樣的人進去後,恐怕不出三個月就會被啃得連渣滓都不剩的地方。是你這種天真可笑的存在絕對無法堅持下去的地處。”
“……是嗎。”
沒在乎他的偏題,中島敦隻是讷讷點頭,他學着芥川的模樣也盯着牛排,半晌問:“你對于沈小姐即将做首領這件事是怎麼想的?”
連瞬息思考都沒有,芥川龍之介秒作答:“災難。”
那個叫他印象極其糟糕的人,絕對會把港口黑手黨弄得亂七八糟的。
港口黑手黨肯定要完蛋了。
芥川話音剛落。
女人活潑開朗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哎呀,是在談論我嗎?”
幾乎瞬間,芥川龍之介和中島敦的脊背就繃了起來。
來人完全沒有聲響,甚至連氣息也沒洩露。
芥川龍之介收回差點放出的「羅生門」,強做鎮定地轉頭,對上沈庭榆極近的面孔——她的額頭挂着墨鏡,兩隻胳膊都挂滿了購物袋,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芥川銀跟在她身後,發頂已經多出個漂亮清新的花帽,耳墜上彩寶百合花熠熠生輝,脖頸也戴上了珍珠項鍊。
服務員将沈庭榆手上的購物袋拿走,為她存到儲物箱裡。
“嗯,因為有點餓了我們就回來吃飯啦!芥川君,你剛剛是在說我壞話嗎?”
擋住桌角讓銀進去,沈庭榆像隻收翅白鴿般飄落到座椅上,雙手交疊于下颌。
交錯的發簾将燈光篩得破碎,在蒼白面頰上投下細密的暗影。漆黑無光的瞳孔隐匿在陰影的裂隙裡,安靜盯着對面的二人。
察覺到他們的緊張,沈庭榆偏了下頭,唇角弧度緩慢擴大:“欸~好壞喔,怎麼能背後說人壞話呢?”
“在下不過陳述事實罷了。”
芥川坦然回複,随後目光放冷:“何況,在下并沒有刻意避開誰。”
言下之意你在我也這麼說。
沈庭榆聳聳肩,無聊歎息:“欸你這孩子回答好古闆……話說敦啊,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咕嘟。
突然被點名中島敦咽下口水,斟酌片刻,還是決定誠實點頭:“是的,我有些擔心您。”
“擔心您無法在哪裡堅持下去。”
“……啊。”
像是沒預料被這樣直球關心,沈庭榆呆呆眨了眨眼,這不自然的神情浮光掠影般,在瞬息之間消散。
“噗嗤,謝謝你……吃飯吧,不會有事的。”
收起逗小孩的心思,沈庭榆把餐具遞給芥川銀,罕見正色道:“我是去改變哪裡,而非叫它重塑我。”
這話叫三人皆是一愣。
銀突然笑了:“小榆想要改變港口黑手黨啊。”
“是喔。”沈庭榆認真回複她。
“天方夜譚。”芥川龍之介抱着胳膊潑冷水,結果收獲了來自芥川銀和中島敦兩道不贊同的視線。
芥川:……
芥川:“呵,在下拭目以待。”
就在此時,沈庭榆的手機突然響鈴,然後亮起,幾人眼力極好,近乎瞬間就看清來電備注:「寶貝」
所有人都看見,沈庭榆的神情像是快被熱鍋軟化掉的黃油一樣柔和,散發着馥郁濃烈的幸福香氣,她迅速接過通訊。
“下午好親愛的!我在和他們吃飯呢?做委托好不好玩啊~”
芥川龍之介震撼地看着這個人表演川劇變臉,他扭頭,發現中島敦的下巴已經掉了下來。
沈庭榆顯然已經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全然不顧及他們:“嗯……嗯?知道啦。晚上我定了螃蟹,你還想吃什麼嗎?我給你帶回去~”
“我喜歡吃什麼?”
沒有料想會被問這個問題,沈庭榆怔愣片刻,随後輕笑:“啊……我沒注意過這個問題欸?等我想想一會兒發給你。”
“辛苦啦,我好想你啊……,嗯!一會兒見。”
挂斷通訊,沈庭榆心情愉快地編輯着訊息,就聽芥川龍之介語氣虛浮,夾雜着一點不确定:“……你剛剛,在和誰通話。”
“太宰呀。”淺淺呷口茶,沈庭榆回到。
“……?太宰先生……?”仿佛三觀被打碎重組,芥川龍之介滿面茫然。
“對啊,我們也是情侶,這樣說話不正常嗎?”
女人頭也不擡,用着理所應當的語氣說着。
正常不正常?
芥川龍之介不知道該如何評判,在他印象裡從未有人敢這樣和太宰治說話,而且很肉麻。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這位太宰先生顯然做出了正向回應——因為沈庭榆的心情肉眼可見的更好了。
“我在意你、我想你了。這都是很普通的話,甚至很多時候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不擅長開口。”
像是普通聊天一樣,沈庭榆語氣随便:
“但有些時候語言說出來才有魔力,這世上的絕大多數遺憾都是因表達方式的錯誤而造成的。明明很多事情說開就好了,就算不能達成共識也能加深理解,可偏偏都執拗着避而不談,各執己見。”
她打了個響指,開始舉例子:
“您是怎麼想的?”
“我在意您。”
“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您的認可?您可否告訴在下?”
“你就這樣直接問太宰治,要和他掏心掏肺談談,坦白告訴他:你想知道他的想法,就一個認可幹嘛不給你,要怎麼做能給你。拿在意和愛直球他。”
沈庭榆放下手機,用銀刀将餐盤之中的牛排條細細抛開,見芥川龍之介微斂眉心,露出笑靥:“啊,想必他會十分不知所措吧?”
微妙促狹,芥川龍之介神色開始不自然,覺得這個人隻是在挖火坑想叫他跳下去,結果餘光中成功案例中島敦竟然對此露出贊同神情。
于是,芥川陷入沉思。
*
雙方都還有各自的事情,于是飯後很快就分别了。
沈庭榆帶着敦去逛了各大奢侈品店,她輕車熟路地對着櫃台的服務人員說出各種敦聽不懂的黑話,然後帶着敦測量尺寸好制定衣服。領着敦去看珠寶,為他在合适時機講解一些知識。
敦起初被這些高奢消費店其中的門路和價格弄得很有些不自在,這是他完全陌生的領域,挨過餓的經曆叫他省吃儉用,然而沈小姐告訴他:這些東西都是知識,未來接受委托或者破案什麼的都可以用到。
敦覺得有理,卻也做好了自己會因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問題和對價格露怯而遭人冷眼的準備。
然而,他發現沈小姐很細緻和……體貼。
沈庭榆像是敦的管家一樣,占據着合适的話語權,沒有叫誰問敦任何他回答不上來的話語,為他安排好一切流程卻又不幹涉中島敦自己的選品意向,而且她選得店家人員都很有素養,不會在敦因價格皺眉時做出任何失禮的神色。
一趟下來,漫漫地,中島敦發現自己真的熟悉了不少消費流程、獲得很多知識——且全然沒有不适感。
敦把送給偵探社大家禮物都選好了,還給芥川兄妹也帶了份。
結果發現:除去他給别人選得禮物以外,所有花銷都是沈庭榆用她的錢付的。
「我不花孩子錢。」
「隻是告訴你一些購物流程而已,過幾天有時間我教你如何賺錢,說到這個我還和“組合”首領學過一段時間。雖說他狂妄自大,但經商頭腦确實不錯。」
夕陽把雲層燒得透亮,鎏紅與绛紫在天際翻湧,把天際暈染。
遠處樓宇的輪廓逐漸模糊,融進灰藍的底色裡,隻剩零星的玻璃幕牆還固執地反射着落日餘晖,如同撒落人間的碎金。
敦和沈庭榆走在回到偵探社的路上,沈庭榆的手臂上挂滿購物袋,那是敦無論如何要求都沒能她手中奪過的事物。
中島敦發現,如果沈庭榆想達成什麼目的,她有一百種方法用話術亦或者什麼辦法去取得成功。
這種掌控能力讓他想到了太宰先生。
敦看着沈庭榆的背影,默默地跟在後面。
他想,無論哪位沈小姐,都是好神秘的存在。
她的成長經曆是怎麼樣的呢?那些強悍的力量由何而來,那些見解與閱曆是這樣積累的?為何年紀輕輕就能成長為能夠擔起大梁的大人呢。明明不喜歡苦味,喝咖啡時皺起臉,卻沒有加一塊方糖。連自己喜歡什麼食物都不清楚,卻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嗜好。
獨立、強大,縱使有過迷惘,也能夠走出來。
和太宰先生一樣。
自己似乎永遠無法像他們那樣獨當一面。
肩膀聳拉下來,中島敦的腳步有些沉重,他又想了院長。
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成長?
但沈小姐說過自己可以休息,所謂休息是為了更好的前行……
芥川很厲害,他似乎永遠有着前進的勇氣——
等等。
敦的腳步猛地一頓。
是這樣嗎?敦想,芥川沒有想要逃避的事物嗎。
不對,是有的。
隻是他換了一種方式罷了。
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昏黃的光暈溫柔地擁抱暮色。飛鳥掠過天際,翅膀劃過漸暗的天空,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剪影。
暮色四合,黃昏的色澤太過濃郁,橘紅降臨在沈庭榆的白衣身上,绯色光暈順着衣褶流淌。
敦盯着她的身影,開始回顧着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個清晰無比地事實自心底慢慢浮現:沒有任何步驟超出這個人的意外。
風悄然吹過發梢,露出少年那雙瑰麗的眼眸。
「于是我把他趕走了,叫他今天晚上坐着車滾出橫濱。」
濃郁的暗色之中,莫名的勇氣油然而生,敦深吸幾口氣,大聲喊到:“沈小姐!!”
「人虎,有的事情最好的解決時機就是當下。」
敦想:是的,是的,他說的沒錯。
今天,自己和芥川進行了幻夢般的交談,然而即使如此,那個六個月賭約依然存在着。無論芥川如何想,中島敦都不會讓他殺死自己。
中島敦要告訴芥川如何才能獲得太宰的認可,如何才能從自己手中得到那封信,為此他要戰勝他,他要證明芥川的理念存在錯誤——哪怕對方心知肚明。
那個人不應當這樣活着,他們或許不應該是宿敵……
不,是不應當僅僅是宿敵才對。
比芥川幸運的自己,就算現在不能戰勝他,也沒有道理在未來戰勝不了他。
此聲劃破蒼穹,驚得樹林之中鳥雀飛起,中島敦用着宛若嬰兒出生、想向世界宣告自己存在于是進行恸哭般的音量,對着那停下步伐的身影大喊:
“請告訴我,院長現在所在的車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