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謝聽雪喉頭微動，卻隻發出一聲喑啞的低音，月光透過窗棂，灑在他蒼白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裡，似有千言萬語在翻湧，卻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死死壓住，終究未能吐露半分。
“阿雪，”婉兒的聲音帶着微微顫抖，她放下手中擦拭的木勺，轉過身，目光靜靜落在他的臉上，“你一直以來，是否對我隐瞞着什麼重要之事？我總覺得你近來……有些不對勁。”
“我……”他再次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玉佩的邊緣。坦白的念頭如潮水般撞擊着他的心岸，每一次想要沖破堤壩，卻又被理智強行拉回。
“你們豹族的妖王陛下……”婉兒突然話鋒一轉，“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圈圈漣漪。她心有所屬，那人便是眼前的阿雪。若那傳聞屬實，妖王陛下當真對她心生愛慕，她該當如何自處？是坦然接受，還是婉言拒絕？若是拒絕，那權傾一族的妖王，又是否會因此遷怒于她這小小掌櫃？一想到未來可能面臨的困境，她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緊。
“他是……”謝聽雪的心髒猛地一縮。他多麼渴望此刻能不顧一切，告訴眼前這個天真又單純的姑娘：“你想了解的豹族妖王，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呼吸着與你同樣的空氣。”然而，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下。那份屬于身份的沉重，那道橫亘在彼此之間的無形鴻溝，讓他終究無法吐露這個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他沉默着，目光躲閃。
“阿雪，”婉兒迎上他的目光，“若是有一日，我無意中得罪了豹族的權貴，惹來麻煩……甚至，是那種危及性命的麻煩，你會保護我嗎？”
這并非試探，而是她為自己未來鋪設的一條底線。她必須知道，若真的身處絕境，眼前這個男人，是否是她可以毫無保留、将性命相托的依靠。若他真是那些傳聞中那般浪蕩随意、毫無擔當之人，她絕不能将自己唯一的後路，也堵死在這份未知的感情裡。
可與此同時，她的心底又有個聲音在瘋狂呐喊，她多麼希望，自己當初的怦然心動，并非源于男人的花言巧語；多麼希望，阿雪能給予她一份真摯的情感。他是領着自己來到這雪原豹族的人，這份恩情與牽絆，便該是他為她遮風擋雨、承擔責任的理由。她不求他能擁有對抗權貴的赫赫威名，更不奢望他能戰勝那高高在上的權勢，她隻求，這個男人，至少在她需要的時候，不會選擇退縮，不會讓她獨自面對那冰冷的黑暗。
***
“婉兒。”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雪夜寂靜得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謝聽雪猛地伸出手，在微弱的銀色燭光下，将婉兒緊緊擁入懷中。那懷抱溫暖而堅實，帶着淡淡的雪松氣息，仿佛能驅散世間所有的寒意。
“阿雪……”婉兒沒有掙紮，隻是微微仰起頭，輕撫着他微微汗濕的後腦勺，就如往昔每一個寒冷的雪夜，他給予她慰藉時那般，熟悉而安心。
“我想跟你談談真心話……”謝聽雪的聲音悶在婉兒的發間。
他不願再讓這份隐瞞，繼續辜負眼前這個美好得如同雪原上第一縷晨曦般的姑娘。月光下，他的擁抱愈發緊了緊，仿佛要将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
謝聽雪吐露完真言，霎時間，仿佛連雪原異境的流光都凝滞了一瞬，周遭的喧嚣盡數隐去，隻餘下兩人之間無垠的寂靜。
“雪原豹族，妖王陛下，原來就是你。”婉兒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笑聲卻帶着一絲冰冷的譏诮，寒意直透心底。“呵……”她輕輕吐出這一個音節，恍然驚覺，原來自始至終，癡傻的竟是她自己。她竟為他擔驚受怕了這許多時日，卻不知，那份根本無需擔憂的安穩，早已如影随形。
她原以為的權貴傾軋，那足以危及性命的暗流，此刻看來，不過是鏡花水月。有這樣一位至高無上的妖王陛下，時刻在側，誰敢輕易動她分毫？她隻需安心經營她的糖水鋪子，便等于擁有了這冰封雪原之上，所有的王權與富貴。
怪不得，白日裡那位氣度不凡的妖王，總會遣人前來，将她的冰雪甜點悉數購去，那并非尋常的惠顧，而是以權勢為她鋪路。怪不得，每至黃昏，她喚他“阿雪”時，他總是溫言婉拒她的親近，那并非無情，而是身為妖王，身不由己的矜持與考量。
白日裡的“謝聽雪”，是雪原豹族年輕有為、權傾一方的妖王陛下。他或許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運籌帷幄，以雷霆手段維持着這方異境的時間平衡，或是應對着長老們關于聯姻的煩擾。他以至高無上的權利，暗自護佑着她的生意，讓她的糖水鋪子如冬日暖陽，迅速在豹族乃至窟魔山妖族中聲名鵲起。
而到了夜幕低垂，銀燈初上之時，那位身披銀衣、周身散發着威嚴氣息的妖王，便會褪去那層無形的冠冕，化作那個她心心念念的、純粹的“謝聽雪”。那個男人，眼底有星河閃爍，指尖帶着融雪的溫柔，偶爾還會露出幾分少年人獨有的、未經雕琢的頑皮與率真。當初，便是這般的少年心性，讓她情根深種。
可此刻，當真相如冰棱般刺破迷霧，她才驚覺，眼前這個身形依舊高大的男人，那份率性自由的少年心性，竟似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埃，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對比初見時的鮮活，他眉宇間多了幾分深沉的思慮，行事也再不像當初那般，全憑一腔孤勇随心而動。他所思所慮，已遠非昔日可比，身上背負的牽絆與掣肘，如蛛網般密布。
這，便是他身為雪原豹族妖王，無可避免的宿命。
事實确如婉兒所料。自上次歸來，謝聽雪便再無昔日恣意縱橫、遊曆四方的自由。他肩負起上代妖王的使命，需時刻關注着這雪原異境微妙的時間平衡，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布局大亂；另一邊，更是被長老們推至成婚的刀刃之上，那些被薦的妖後人選，個個出身顯赫，讓他頭痛不已。
他的心，早已系于婉兒一身。那女子，善良溫柔，于逆境中更顯出一份驚人的堅韌與智慧。她以一雙巧手，在這陌生而嚴酷的雪原之上，硬是開辟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這份能耐，着實令人動容。而當初，謝聽雪最是欣賞的，便是她骨子裡的那份剛強。
在他心中，雪原豹族的妖後之位，自始至終，都隻屬于婉兒一人。她雖無顯赫的家世背景，卻擁有那些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所無法企及的——獨立、自強、韌性與那最是寶貴的大衆喜愛度。豹族的子民，哪個不曾品嘗過她親手熬制的甜湯？他們不僅欣賞她的手藝，更敬重她的人品。這份深入人心的愛戴，遠非那些深閨女子所能比拟。
因此，謝聽雪滿懷信心，他與婉兒并肩，定能攜手打破一切流言蜚語，共登那至高之位。他深信，有婉兒這樣一位得民心的女子在側，雪原豹族必将在他們的帶領下，迎來一個更加輝煌的未來。
婉兒，亦是這般想的。她望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因真相大白而生的釋然，亦有因未來可期而起的憧憬。
然而，天意弄人，命運的絲線，卻總在看似順遂之時，悄然埋下不測的伏筆。一場慘痛的意外，終究還是毫無預兆地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