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風卷起雨,打在瓦礫葉梢。
“沙沙——”一連串細碎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離近了,才辨出是雨打在傘面的聲音,卧在榻上的老妪支起身子,望向窗外。
有一人撐傘,踱步而來。
雨連成線,敲擊傘面。竹柄傾斜,遮去那人面容,唯有影子被挂在檐角的燈籠裡的燭火縮短又拉長,映在地上,模糊的一團。
雨停了,月色幽幽。
“咚咚。”那人敲過門,默然站在一旁,并不出聲,好似成了一棵樹。
“……請進。”老妪輕聲道,仿佛知曉是誰。
烏雲飄然而過,遮住一輪弦月。“吱呀”一聲,門開了,但在月出雲層前,門又欣然合上,來人站在角落的陰影裡,雌雄莫辨。
黑暗中,腳步聲貼近竹榻,随後是沁涼的、雨一樣的氣息。
涼意悄然落在掌心。來人握住老妪的手,澎湃元力湧入後者的經脈,洗刷四肢百骸,仿佛無窮無盡。
老妪回握那隻手,憐愛地一一撫過那人指腹上的繭,像是細數錯過的那些年,“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人将老妪散亂的白發撥至耳後,注視她的面容,恍如隔世。那張臉曾素面朝天,也曾盛妝秾麗,但如今布滿滄桑,不複當年風光。
“你老了。”那人平靜道,“老得快要死了。”
就算元力能夠修補受損的經脈,也救不回将盡的壽數。
“夠了,活夠了。”老妪笑着搖頭,忽而哽咽,“當年……咳——”
一陣重咳,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個幹淨。老妪來不及掩袖,噴出大團嫣紅,濺在那人衣上,仿佛紅梅入雪,零落成泥。
那人耐心拭去她指縫間的血迹,扶她躺下。
“是我無用……”老妪顫抖地伸出手,不知是要尋求一個依靠,還是乞求誰的原諒,“沒能……”
“好了。”那人截住她的手,輕輕貼在臉側,“你活下來了,那就足夠了。”
“大人,大人……”顆顆眼淚滾落,流進皺紋的溝壑。老妪反複呢喃着,呼吸逐漸急促。
那人坐在榻邊,牽起老妪的手放入被褥,仔細掖好邊角,一下又一下地輕拍蓋被,耐心回應她的呼喚,像是安撫鬧睡的孩童一般,直至她氣息漸弱,一聲低于一聲,最終歸于寂靜。
那人沉默良久,哼起小謠。
大概是在節日或慶典裡盛行的小謠,節奏輕快,旋律悠揚,但在這月光肆意流淌的深夜裡,在窗外傳來的簌簌風聲中,是如此寂寥。
“少主,該出發了。”
一眨眼,夢中的霧散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夢。阿也緩了會兒,待心口鈍痛散去,已記不清内容,于是郁悶地回複石磊:“稍等片刻。”
起身整理衣裝,收拾好房間,穿過小院的結界,景象與昨日全然不同。
昨夜盛放的花朵合攏了,萎靡地低垂着。舒展的長葉蜷縮起來,暗淡無光。枝桠間懸吊連串的白燈籠,白幡在枝頭沉重地飄動。
藤梯旁,石磊正與一白衣少女低聲交談,身側的華谏聽見聲響望來,眼神凝重。
“長老,發生什麼事了?”阿也看向白衣少女,身形有些眼熟,“這位是……”
白衣少女轉過頭來,原來是換下昨日彩衣,換上了喪服。她眼眶通紅,眼下一片青黑,哽咽道,“師祖......昨夜病逝。”
霧又彌漫在眼前,阿也頭痛欲裂,摁住額角,颔首道,“節哀。”
華谏看她一眼,颔首道:“節哀。”
“在下雲歡。”雲歡躬身回禮,小指上一枚烏金尾戒一閃而過。
心頭微微一動,阿也拱手道,“在下華烨,火華烨。”
“事發突然,雲漪師姐病倒,掌門抽不開身,因此由副掌門代勞,接見三位。”雲歡吸了吸鼻子,“請随我來。”
“此處是星月二宮。”
遒勁的主枝分出兩根枝桠,像是迢迢大路一分為二,末端通往兩座光華流轉的宮殿,仿佛枝頭結了兩粒飽滿充盈的果實。
“副掌門在星宮等候三位。”
星宮正如其名,兩扇主門以青金石為漆,繪出絢爛夜空,再以白晶為朗星,點綴出一副三垣二十八宿圖,華貴之氣撲面而來。
不愧是能送出鎏金海扇貝珠的門派。阿也感歎。
“師姐,三位到了。”雲歡恭敬行禮。
門應聲而開。
她叫副掌門師姐?阿也瞧一眼雲歡,邁進門去,一轉頭,猝不及防地與主座上的女子對上視線。
雪白的鹿皮長靴緊貼腿側,收束在雙層錦裙之下。半掌寬的玉帶攏住青花綢緞,托起豐腴。領邊一圈莊嚴的七彩寶相紋繡,不敵半分容色——
一種幾近刺目的豔麗,仿佛荊棘叢中的花朵,抑或藏在葉底的斑斓毒蛇。
雖五官如此,但眼神銳利難當,不容絲毫輕蔑。
阿也連忙低頭。
“在下雲绮,身任雲間派副掌門。”雲绮盈盈一笑,“三位遠道而來,在下深感榮幸。歡兒,快快上茶。”
雲歡依言奉上茶水,退至殿外等候。
“石長老來此,想必是有要事罷。”雲绮揭開茶蓋,不緊不慢地吹開熱氣。
“正是。此事本該由宗主親自出面商洽,但有事纏身,故托兩位少主前來拜訪。”石磊拱手,一一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