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金光劃破混沌,仿佛一隻熒蟲飛過夜中山林,驅散了黑暗,一縷火光借助風勢席卷整而來,濃煙嗆鼻。
心有所感,阿也猛地睜眼,眼前夜幕瞑瞑,金光跌跌撞撞地靠近,忽閃着,像是随時會消散。
甘棠……認出其中虛弱的氣息,阿也抿唇,伸手接住那道光。
霎那間,寒意竄上脊背。阿也下意識打了個哆嗦,等到領會光中訊息,立刻跳出睡袋,沖進營帳,“芳長老!”她上氣不接下氣道,“獸潮!”
芳芪正在擦拭舊時戰甲,聞言,眉間煞氣騰起,引爆了身旁燭花。她披上戰甲,大步邁出營帳,一言不發地點燃信号彈。
巨大的忍冬在夜空中綻放,醒目的赤紅色。
緊接着,四面八方有信号彈陸續回應,分别是高山、銜尾蛇,以及八卦陣,但最醒目的,當屬那朵青蘭,緩緩舒展三葉七瓣,璀璨絢爛。
雲間派要動手了。記起雲弈的話,阿也皺眉,手中金光忽而躁動起來,一松手,便飄搖着飛進西北角的叢林。
這是在指引方向?但獸潮在即……她猶豫着,卻聽身側道,“去吧。甘棠不會害你。”
她知道那是……阿也愕然,轉頭對上芳芪目中哀切,點點頭,迅速越過集結的弟子們,追着金光而去。
“咔咔——”
落葉被踩破碎,在這寂靜裡震如擂鼓。阿也放慢腳步,在木頭腐朽的味道裡,忽然聞到熟悉的香氣——
清冽的一點冷香,仿佛風捎來遠山的雪。
狂風驟起,成百上千隻飛鳥振翅起落,樹木瘋狂搖擺,落葉紛紛揚揚,擾亂視線。
周邊蕩起透明的漣漪,白霧如潮水湧來,濃稠得揮不開。霧中黑影浮現,憧憧若水鬼,潛伏着,窺視岸上的她,蠢蠢欲動。
阿也抽出袖劍,擡起頭,與那輪鮮紅的滿月對視,雲遮霧障,活像被眼簾遮去一半的瞳孔。
好久不見了,公子閑。她在心底輕聲說,一個轉身,投入獨屬于她的搏殺之中。
“穹蒼一脈的給我聽好了!”
東南方位,一柄三叉描金戟劈進山巅,遏制了地底的悶響。穹蒼山主踏碎岩石,冷眼俯瞰第一波獸潮越過天際線,右臉的傷疤如蚰蜒蠕動,重铠滾起雷光。
“去!”一道輕叱聲響起。
幽幽深林中,拐杖懸浮在半空,下半截的累累蛇鱗脫體而出,化作無數柔軟的細蛇,向四周蜿蜒爬行,映在金銀錯的眼底,仿佛湧動的波浪。
“生門六丙合六丁,醮謝蒼穹,使敵自伏,剪惡除兇,此方大吉!”
西南方位,絞盤和機括以狂亂的節奏運轉,繩索不斷延長、收緊,吊起巨石,有力地抛出弧線。咚咚聲響裡,巨石沿着既定的路線颠簸前行,帶起一陣風,将明黃色的法衣吹得上下翻飛。
“雲弈師姐……”
望向隊列最前方堅定的背影,雲歡喃喃自語,仍在消化一刻鐘前自己聽到的訊息。
“當年遇襲,是師祖血祭青蘭,黎丘得以幸存。如今獸潮将至,唯我一派繼承淨化之法,以血開陣,誓死捍衛天塹,護我五州!”
天塹?是五州與真實的世界的邊界嗎?為什麼要捍衛天塹?是因為真實的世界不容她們嗎?為什麼……會不容她們?她們的存在……難道是假的嗎?
“雲澄。”
嘶啞如磨刀的聲音率先響起,打破了雲歡亂糟糟的思緒,也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雲漪。”
緊接着,陸續有人報上姓名,耳熟能詳,既是朝夕相處的師姐妹,也是一同長大的夥伴和至親。
一聲接着一聲,引得無數畫面在雲歡眼前交替閃過,時而是師祖托付項鍊時遺憾的神情,時而是夜色裡亮起的半節晶柱,最後是她被人群圍繞卻獨獨對自己招手時的笑容。
青煙從香爐中袅袅升起,隔開了雲弈的眼神,雲歡卻覺得自己置身其中,仿佛一切都無所遁形,于是她上前一步,将年紀更小的弟子攔在身後,朗聲道,“雲歡。”
從前,是先輩擋在她們面前,而如今,她們到了該站在後輩面前的時候。
回過神來,雲歡環顧四周,身邊人陸續溯溪而上,一張張年輕的面容堅硬如生鐵,無懼淬煉。
她們還那麼年輕,潛力無限,以後或許會是宗門的中流砥柱,又或是另立門戶,成為開山之祖,名揚四海,卻甘願為這五州百姓赴死。
縱使這芥子是假的,但那些犧牲……在過去的,亦或将來的,都是真的。
“在想什麼呢?”
肩頭遭人一拍,雲歡蓦地回頭,是雲漪。
在想……要是能活下來,明年再一起去看承水環煙吧。雲歡在心裡回答,揚起笑臉,嘴上卻道,“什麼也沒想,師姐呢?”
“撒謊。”雲漪捏了捏她的鼻尖。
“在想……不告訴你。”雲歡努了努嘴,又問,“師姐在想什麼?”
“淘氣。”雲漪笑了一下,眺望遠方,溪流盡頭不知會是什麼。她收回視線,“我在想……早知那麼倉促,就該把桃糕送給人家吃的。”
“師姐做了桃糕?”雲歡瞪起眼,“怎麼不給我吃?”
“還吃呀?小時候貪吃那麼多,結果蛀了牙,疼得在地上打滾,哭着求着讓師祖給你施咒,鬧了好大的笑話,怎麼,把這些都忘啦?”雲漪挪揄。
怎麼會忘呢?雲歡撫過頸間猶帶體溫的晶柱,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轉而學小時候嘴硬道,“我不管,我就要吃,就要吃!”
“好好好。”雲漪熟練地哄道:“等回去了給你做,要吃多少有多少。”
話音落下,兩人卻都沉默。
以血開陣……大概會死得很難看吧?雲歡想象不出那時自己的模樣,卻兀地記起灘塗之上那張被流水沖刷的慘白的臉,心口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