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這樣去?”阿也嘴角一抽。
數十位銀甲衛環繞玉榻而立,昂首挺胸,隻待一聲令下就能連人帶榻扛起來跑。
“有何不妥?”殷珅疑惑道。
真是不難猜出他平日的風格。阿也撫額,“我還是自己去吧。”
“那華烨呢?”殷珅不解,“她尚在沉睡中,你就這樣背着人四處跑?”
總比兩個人躺在一張榻上被擡着跑強。阿也心想,道,“我去看看她。”
撥開珠簾,房内叮叮當當下起小雨,待雨聲止息,阿也見到安然熟睡的華烨。
那張曾在鏡中對視過無數次的眉眼舒展開來,呼吸平穩而舒緩,想必是個好夢。
阿也注視着她,那感覺像是注視着另一個自己,一個一無所知的自己,半晌,她收回視線,“情況如何?”
“華烨天生魂體虛弱,不過經你神魂滋養了這些年,已有好轉,過段時間興許會醒來。”
“興許?”阿也問。
“醫師說,也可能……”殷珅一頓,“永遠醒不過來了。”
聞言,阿也皺眉,并攏二指,虛點在華烨眉間,勾出一團暗淡白光,布滿蛛網般的裂紋,搖搖欲碎。
沉吟片刻,她微微偏頭,“替我護法。”
“别拿我當仆從使喚!”殷珅惱道,想了想,還是不情不願地布下結界。
“叮——”極輕的一聲。
虛空被驟然撕裂。一朵透明的火焰顯形,周圍溫度迅速升高,威壓節節攀升,很快超過結界承受的極限。
殷珅勉力維持結界不散,催促道,“你快點。”
火焰在面前跳動,阿也信手抽出一絲紅,引向那團白光。
接觸的刹那,那抹紅迅速摻進去,仿佛一根細線,上下飛竄,縫補四分五裂的魂魄,甚至認認真真打了個結。
阿也壓掌,白光緩緩沉入華烨眉心,見人臉上多了些生氣,她張開五指,火焰随之消散。
殷珅呼出一口長氣,撤開結界,揚眉道,“你倒是大氣,舍得拆一縷神魂替人彌補缺漏。”
阿也看他一眼,“你也想要?”
殷珅一噎,臉色陰晴不定,最終,以警告的語氣道:“收好你的善心。”
“是。”阿也勾唇一笑,俯下身,一手攬住華烨肩頭,一手抄在膝彎,輕而易舉将人打橫抱起,微微颔首,“還請魔君帶路。”
與來時相比,封凍海面的冰層已融化大半,碎冰随波浪起伏,撞出清淩淩的聲響。
“當真不帶銀甲衛?”殷珅忍不住道,“你一個人抱着華烨到處跑,像什麼樣子。”
“你不是讓巫蘊接應我麼?”阿也含笑道,“很怕我不回來?”
“你愛回不回!”殷珅惱極,怒道,“我們走!”揮手間,銀甲衛如四散的流星一般,随他升空。
目送殷珅離遠了,阿也淡去笑意,盯着被風撫皺的海面出神,半晌,歎了口氣。
其實她不大敢控水,總會想起那個飄紅的水繭,但火蓮容易招來注意,很有可能波及華烨。
罷了,總是要面對的。她心念一動,水流環繞成繭,逐漸下沉。
被海浪徹底吞沒前,有碎冰飄來,擦過水繭,聲響铮然,一如記憶中遠去的琵琶聲。
早在海面之上,那些兇獸便嗅到了她的氣息,躲得遠遠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裡,眼前隻有湧動的,翻滾的一片黑,粘稠得揮不開,幾近窒息。
阿也下意識抱緊華烨,聽着她平穩的呼吸,緩過一口氣,像是熬過漫漫長夜,終于得見一點曙光。
海底近在眼前,魚蝦成群結隊,在礁石間自由穿行,水繭撥開層層海藻,尋到了最深處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隻巨型的蚌,無邊無際,被灰白色的脈絡爬遍,結滿圓潤的晶球,正被那些魚蝦啃噬,或者應該說,這片海底的生靈,都活在這隻蚌的身上。
“好久不見了。”阿也以愛憐的目光撫過那隻蚌,輕聲道,“老朋友。”
話音落下,一物鑽出衣襟,發出蒙蒙光亮,正是那顆鎏金海扇貝珠,流光溢彩,璀璨如星。
受其召喚,水流疾速彙聚。漩渦之中,一道虛影走了出來,對阿也行禮,身後的蚌緩緩裂開一道縫隙,仿佛一個久别重逢的微笑。
邁進去之前,阿也俯身,額頭抵着蚌殼,質感粗砺,像是抵着半風化的骸骨。
“等我回來。”她輕聲許諾。
視線一花,又恢複清晰。阿也站在祭壇之上,迎接她的是漫天飛揚的紅沙,淅淅瀝瀝,仿佛一場下了兩百年的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