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大事不好了!”白一沖進門,氣喘籲籲道,“咱歡姑娘被書院的人欺負了!”
白閑正欲歇晌,聞言驚坐起身,迅速整理衣衫,趕往書院。
看熱鬧的人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中心傳來陣陣鞭笞聲,破開空氣,抽得皮開肉綻,哀嚎連連。
見狀,白一放聲道:“世子殿下到!”這一句擲地有聲,人群立刻讓出路來,白閑快步邁入其中。
一路花折樹斷,八九個少年東倒西歪,身上挂了彩,嘴裡一個勁兒喊痛,但見到白閑後,立刻縮起脖子,不再吭聲。
不算緻命傷。白閑松了口氣,待看清中心地帶,下意識屏住呼吸。
少女一腳踩在少年頸間,重重碾過,靴底的泥污了他領口的金絲劍紋,而她目光灼灼,像是噴吐火光,叫那些同輩不敢與之對視。
眼看長鞭要再次落下,白閑飛身上前,抓住鞭尾,喝道:“住手!”
見鞭尾顫動,試圖掙脫,白閑加重力氣,直到見到少女眼下的赤紋若隐若現,方動了真怒,“罰你禁足一月!”
赤紋迅速消散,仿佛從夢中醒來,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随後丢下長鞭,轉身跑了出去,留下白閑收拾爛攤子。
好不容易安撫完傷者,達成交涉,偏偏蘭氏臨時變卦,派人來施壓,直言要聯名上禀仙君,讨回一個公道,眼看局面僵持不下——
“我倒是不知,這仙族,如今輪到蘭氏掌管了?”仙主大步邁入殿門,氣勢迫人。
趕上了。白閑與她身後白一對視一眼,放下心來,幸虧這救兵請的及時。
“白凜,别太過分了。”耗盡耐心的蘭氏使者拍案而起,“别以為你梅氏就了不起,風水輪流轉!”
白凜毫不客氣,“你這一氏就剩白墨一個獨苗,以多欺少,還被歡兒打成那樣,怎好意思說風水輪流轉?”
“你……你們遲早要毀在這孽障手裡!”蘭氏使者拂袖而去。盡管對外宣稱是仙君骨肉,但對内知根知底的蘭竹松三氏而言,其身世早已在暗地裡流傳。
白凜瞥一眼白閑,“你在同歡兒置氣?”
“沒有。”白閑面色平淡,袖中的五指卻悄然握緊,倘若當時她眼下魔紋被其他人瞧見……後果不堪設想!
“殿下消消氣。”白一接到白凜眼色,猶豫一會兒,掐準時機道,“聽說……是蘭氏子不敬您在先,歡姑娘這才出手教訓他的。”
片刻的沉默後,白凜适時道,“再不尋歡兒回來,她該餓着了。”
分明沒有半點餓的迹象。白閑想。
不遠處,錦雞撲騰個不停,叫聲刺耳。少女喊道:“過來搭把手。”
白閑淡淡道,“君子遠庖廚。”
“啧。”一腳踩住尾羽,一手拎起雞頭,少女利落地開刀放血,拔毛去皮,再刮去内髒,清洗幹淨後剁成數節,丢入冰鍋沸水之中,再添上一把柴。
“咕噜咕噜——”
水湯翻滾,顔色逐漸奶白,鮮香味勾得白閑胃裡泛起酸意。他着急趕了半天的路,一餐未食,然而罪魁禍首就在自己身邊逍遙自在。
白閑忍下怒氣,翻出玉簡,默讀起來。奈何腹中空空,憑生焦躁,他瞥一眼少女,後者正蹲在地上,撥弄糾成團的亂草,衣擺沾了泥。
白閑忍不住道:“你做什麼?”
“找吃的。”少女言簡意赅,起身時攥了兩把野菜,圓葉飽滿,長莖細嫩,跑在溪邊擇到一半,又開始打水漂,石片在水面彈跳,一連十七八下。
端正的六藝不學,對這些倒是上心。白閑歎了口氣,“你不必同白墨計較。”
“咚”的一聲,石片悠悠沉入水底。
“他本為蘭氏遺腹子,自小受寵慣了,因此歪了德行,不辨是非,我已下令罰他禁足三月,謄抄經書十二卷。”
少女自顧自地脫下鞋襪,卷起衣擺,涉入溪中,在底下摸索起來。水翻起泥沙,洗過她的腳踝,瑩白纖細,因抽條太快而不堪一握。
白閑移開視線,接着道:“若你願同我回去,便作監察之人,大可罰他重抄,以消心頭憤懑……”
“貝螺吃不吃?”
白閑一噎,話堵在喉頭,不上不下。
“帶籽的要不要?”
“……不要。”
“做湯還是幹燒?”
“做湯。”
赤足踩上沙礫,少女放下一兜白螺,挑挑揀揀,扔回帶籽的,再連野菜一同洗淨了,丢進冰鍋中。待乳湯浮起青綠,她随手捏出冰碗,盛得滿滿當當,端到他面前,努了努嘴。
清香撲鼻,白閑忍住口腹之欲,繼續道:“是我不察之過,你大可罰我……”
“餓了吧。”少女懶洋洋道,“那罰你吃完再回去。”
就這樣,二人坐在溪邊,就着滿天繁星,将一鍋吃得幹幹淨淨,風吹散了積攢的躁郁,隻剩雞湯纏綿的香氣。
她根本不會餓着自己。白閑心道,卻不曾想過她是何時學會了這些,直至在十四歲的生辰禮上,見她接過父親賜予的長生劍,聽她铿锵有力的聲音,“我要去邊陲曆練。”
于是頓悟,原來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蓄意已久。
後來,白閑時常忍不住想,她是何時做下的打算,是在離開宮門賞燈會的那天,抑或更早——在拿起那本女俠的話本之前?
日子一天天過去,再沒有任何消息,活生生的一個人,進了邊陲,仿佛泥牛入海,杳無蹤迹,若不是命牌尚在,差點以為世上查無此人。
“殿下,歡姑娘回來了!”許久未見,連白一的聲音也帶上歡欣。
“我這就去。”白閑丢下筆,匆匆跑出門去。
急步穿過長廊,待見到那扇門,不知怎麼又慢下腳步,走了足有一炷香時間,他輕輕叩門:“是我。”
“請進。”
聲音沉穩了些。白閑推開門,定在原地。
風吹開綢巾一角,露出濕淋淋的發,垂至腰際,淩亂地貼在背脊,仿佛古豔的刺青。僅腰間和胸口圍了一圈薄甲,除此之外,不着寸縷。
“公子?”那人側身,露出眼下一道猙獰的傷疤。
“咚!”門轟然關閉。
隔着門,白閑的聲音響起,少見的慌亂,“你,你先穿戴整齊。”
少頃,門緩緩打開。她披着素白長袍,衣襟微敞,猶帶水汽。
心跳聲咚咚作響,沉重地敲擊耳膜,白閑低頭不敢看,“不是讓你穿戴整齊……”
“這裡沒有我能穿的衣物。”那人解釋道。
白閑擡起頭,這才發現她長高許多,個子幾乎與他齊平,隻是更為消瘦,好似風雨中堅韌不拔的細竹。
“我那兒……”白閑本想說他那還有些新衣,話一出口,又覺不妥,遂抿唇不語。
“白一給我送了一些。”少女緊了緊腰帶,“不過隻有這件裡衣勉強能穿,他已差人去買别的了。”
白一送的?白閑看清她領口的金絲劍紋,強忍臊意,“将就些。”
“将就?”那人不解,“這件穿着還挺舒服的。”
“……不必多言。”白閑撫額,随她走進房中,注意到披散的濕發,“濕發傷身,怎不擦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