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 十天後 -
在河邊搭架柴堆時,荷雅門狄忽然想起了什麼,把手上的活兒延緩了一會兒。
朝水聲潺潺的河岸走去,她半彎下腰,像照鏡子似的俯看着腳下。這條橫穿大地中間,将整片樹林一分為二的小河,沒有任何人類的憂愁。它靜靜奔流,清澈見底,完整地照出她的模樣。
倒影中的自己,面容灰敗缺少血色,雖然五官沒有變化,但精神氣卻整個喪失掉了,就好像一條喪家犬。
恍惚間,她覺得河水晃動了一下。随後,滿頭蒼白如雪的卷發變回了金黃,閃耀着夏日晨曦的色澤,瞳孔的冰藍顔色微微加深,成為湖水表面的幽藍,她的臉也變得稚嫩年幼了,面色從憔悴黯淡的灰白變得充滿生機,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自己還未離家、還未染上那幾乎耗盡她全部生命力的不治之症的時候。滲入樹林密葉的微弱陽光照亮了她童真又健康的兒時面龐。她無法自抑地伸出手,碰觸身下的河水,指尖剛感受到涼意,美好的景象就輕輕一晃,散去了。
她想,自己一定是犯下了比叛逃龍族更加沉重的錯誤。
胸口恰如其時地傳來一陣刀割般的痛意,好像有人拿利器捅進她的心髒,此刻正一分一分、極其緩慢地把兇刃拔出來。類似的痛楚已經伴随她十天,總在她最虛弱無助的時候出現,提醒她當前的處境。荷雅門狄像往常那樣忽視了它們。扶着微疼的左胸,她退回原來的位置,繼續收集長度和形狀被她認為合格的樹枝,充當柴火。當它們布置完畢後,她打開地上的布包,拿出一個不久前從農民家偷來的鐵鍋,到河邊舀了一鍋水,然後把它放在柴堆上。
她打了一記清脆的響指,速度快到連五芒星魔法陣都來不及顯現,隻看見一道紅光以眨眼般迅疾的速度閃動了一下,随着點燃的火焰,柴火堆噼裡啪啦地燒了起來。
三天前,她就感到有不懷好意的家夥在暗中窺察自己。她沒有停歇,離開裡夫的村子後,匆匆向南逃亡。為了盡快甩開惹人厭的追蹤者,一路上除了靠喝溪水補充體力外,她沒有停下來享用過一頓飯。自從和龍族共享生命,成為長生的龍術士之後,身體的新生代謝就變得極為緩慢,飯量和睡眠時間都相應減少——正常情況下,荷雅門狄每天隻需要吃一頓午飯,不過這事兒因人而異,并非每個龍術士都如此。盡管她可以忍受很長時間的饑餓,然而像現在這樣連續三天不進食,還真是從未有過的糟糕處境。空虛的肚腹早就餓得失去了知覺,連啼叫一聲都不樂意,但是一想到很快就可以飽餐一頓,疲憊麻木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
沉甸甸的布包裡裝着豐富的野生食材,荷雅門狄把它們取了出來。整個逃命期間,她席卷了沿途所有能看到的山間野味。在荒地、山坡、田野、溪邊、小徑旁一切生長野菜和野果子的地方,她都有駐足停留。
她唯一的戶外生存經曆,來自于幼年随父親到村外的樹林裡打獵的那段快樂而短暫的時光,從他們的家到他們經常逛的那片樹林,步行隻要十分鐘。野兔和松鼠是他們的首要目标,偶爾也會挖些野菜帶回家。有時候,她甚至會背着父母,一個人偷跑兩英裡的路,到海岸淺灘處撿貝殼。記得四歲那年,有一次她在岸邊滑了一跤,失足掉進了海裡差點被卷走,但是在水中沉浮時,竟然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直到冷靜地等來了雙親的救助。反倒是六歲後跟随第一任師傅外出遊曆、尋找治病的方法,再後來去了卡塔特山脈生活,她就再也沒有體會過那種到野外玩耍探險的樂趣了。六歲前那些彌足珍貴的記憶瑰寶,成為了她如今生存下去的勇氣和經驗。
等待水沸的過程中,荷雅門狄吃了些小而黑的野果子先行充饑。不消多久時間,鍋中發出咕噜咕噜的冒泡聲,她趕緊把幾棵之前就洗幹淨的野菜丢進去。
她叫不出這團綠綠的東西的具體名稱,大概是野生荠菜,或别的什麼。它們既清香又苦澀,能填飽肚子,還不會吃死人,有這兩點便足夠了。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望着它們,荷雅門狄忽然産生了一絲後悔的情緒。剛才摸進那戶人家時,除了煮菜的鍋子外,應該再順手拿走些調味料和用餐器具的。這些菜隻要燙一下就能食用,可她卻沒有合适的東西去盛放。難道要用手撈起來吃嗎,荷雅門狄稍微有點發愁了……
……鍋底的火焰越燒越旺,火中凸顯出一個男人的臉。那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英俊的臉上薄唇抿起,嘴角向兩邊擴延,赤色尖瞳正對她,似笑非笑。它糊化,飄遠,忽又折返,牢牢占據她的眼球,奪去了她的神志。她覺得自己的整個思想包括身體,都快要融化在那雙眼睛裡了。醒過來,醒過來……她拼命呼喚自己。
當她掙紮出幻夢的困境,回到現實世界後,鐵鍋子裡的沸水已經流失了一半,濃濃的焦味散發在空氣中。煮爛的野菜粘着鍋壁,糊成一團。意識到自己再度迷失于夢境之中,沮喪扼住了荷雅門狄的咽喉,令她五内俱焚。意念一動,熄滅了火焰後,她雙手抱住雙腿,保持不動的姿勢長久呆坐,思考自己今後的人生。幻覺總是伴随自己,和胸口的痛意一樣,時常讓她陷入到或長或短的失神和昏迷中。在過去十天,這種感覺數次掌控自己,使她的意識暫時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這很不利于逃亡。龍族的獵手正在身後不停追趕,要是讓他們在她昏睡時将她抓住,她一定會被架着帶回卡塔特。她或許不會被殺,但一定會被折磨,最後,孤塔會成為她的末路。荷雅門狄痛苦地思考,該怎麼做,才能逃離被重新捉回牢籠的命運。待到滾燙的水溫完全冷卻,東邊的天色開始發黑時,她還沒有想出答案。
一股逼近的魔力氣息突然刺激了她的感官,離她約莫一英裡遠。時間尚有少許,她立即把燒糊的野菜傾倒入喉中,不經咀嚼就咽了下去,随後她匆忙收拾了攤在地上的東西,把鍋子和食物塞進布包後,拎起來就跑。
即使十天前負的傷至今仍沒有好,荷雅門狄的行動和感官照樣如從前那般敏捷。她能夠分辨出那些追兵的數量和力量等級。他們共有三人,都是第三階級的術士,可能是輔佐過某些龍術士出任務的密探,也可能是為了逮住自己這個所謂的“叛徒”而另外雇傭的。龍族竟然派這些家夥來追捕自己,是瞧不起她的能力嗎?盡管胸口沉痛的傷勢導緻她無法全力作戰,但還不至于落在這些江湖術士的手上。她可以輕松幹掉這些人,但她不想和他們發生沖突。避免戰鬥,保存魔力。直覺告訴她,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
斜陽不夠維持足夠的光亮,使周圍一帶變得昏暗而危險,臨近傍晚時分,在一片幽深茂盛的樹林裡全速奔跑,很難不給自己添上新的傷口,然而荷雅門狄穿梭的身影比移動的飓風還要快,根本沒給任何垂下的樹蔓或斷枝擊中自己的機會,也沒有讓任何一塊在地面隆起的石頭給絆倒。這些隻不過是大自然界最平凡的陷阱,真正難纏的東西,是她身後的追蹤者。幸運的是,她比那些人更擅長在當前的環境中奔跑,也非常清楚自己究竟該去往何處。
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離她還非常遙遠,但已經被她非人的聽覺所捕獲。那美妙熟悉的音律,敲開了她的記憶之匣,她被它引領着前進,跑步聲越來越急切和輕盈。
這場追逐戲持續了半個小時,期間荷雅門狄始終在開啟“幻影”奔跑模式。這點魔力消耗對一位龍術士而言隻不過是冰山的一角,可是今天她卻覺得使用這項魔法比往常疲累了許多。當她開始有疲累的感覺時,她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自從十天前胸口挨了一次龍炎沖擊,這個傷就始終沒有徹底恢複。如果不是因為相隔的距離足夠遠,如果不是因為對方處于人類的形态,使龍炎的射程不及平常,她的整個上半身原本都将在燒灼中面目全非。能保住容貌和身體,隻在左胸位置留下創傷,實在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而今,傷痛的後果正慢慢顯現出來。盡管她幾乎不敢相信,也難以接受這個後果,然而龍炎傷及的區域,将遺留永久的瘡疤和痛苦,這已是不争的事實。
荷雅門狄輕松地擺脫了追兵,在一個斷崖前停住了。她小心謹慎地移步到崖邊,望着自己的腳下。前方的大海阻攔了她的道路。無邊無際的深藍,一直蔓延到視野盡頭的遠方。她矗立在寬大高陡的海角上端,靜靜地喘息,任憑清爽的海風吹拂自己短俏的白發。
凝望大海,荷雅門狄的眼睛溢滿了愁思。這片海域,和她童年尋找貝殼的地方重疊起來,有些眼熟,但是又截然不同。海的彼端是另一個世界,她不知是否該輕易踏入的一個新世界。最近十天發生了太多事,她還來不及将它們整理和消化,厘清自己的選擇和為之付出的代價。在面朝大海的這一刻,她暫時忘卻了眼下的危機,忘卻了身上的舊傷,沉浸在回憶裡。
心髒毫無預兆地再次痛了起來。每當她嘗試着回顧過去,這陰魂不散的絞痛便會責難她,對她發出痛訴。荷雅門狄手捧心口,一次劇烈的咳嗽使她突然蹲坐下來,手指緊緊地抓住崖邊一塊凸出的圓石頭。氣血在體内翻江倒海,有某種東西在狂叫,渴望解放。她原以為自己吐出的會是剩菜,結果卻是鮮血。荷雅門狄怔怔地盯視着手心中暗紅粘稠的液體,像發現了一隻害蟲,一種危害自己身體的毒素,根本無法相信這居然是從自己口中流出來的。
帶着疑惑,她把手放進衣襟,摸了摸,拿出來後,滿手都是血迹。這傷一直都不見好,可她卻不知道原來它始終都沒有閉合。也許是她傾盡全力的奔跑,使傷口不小心迸裂了。不管怎樣,她有點為這個狀況感到惱怒。
身體裡,好像有一種變異。
三名術士還沒有追上來,但這并不意味着能夠松懈戒備。荷雅門狄擦掉滿嘴的血,閉上雙眼,張開自己精準而龐大的感知力,定位了一下追兵的位置。三人還沒有出樹林,卻依然锲而不舍地追在後面,所經之路與自己的逃亡軌迹完全重疊,荷雅門狄很意外他們居然沒有迷失方向。真虧他們還能追上自己,看來也并不純是衣架飯囊之輩。但她很快就斥責了自己這可笑的想法。是啊,有淌滿一路的斑駁血漬,又怎麼會跟丢獵物呢?
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流血,血迹在指引她的敵人,而自己竟全然沒有察覺,再也沒有比這更令她煩心的事情了。荷雅門狄的眼睛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後方的幽深樹林,随即朝海的方向眺望。她看到一艘長船,上面有十來個人,如随洋漂流的一片孤葉。在這個島嶼衆多、寬闊且并不算風平浪靜的海域中會出現這樣的船隻,實在是不可思議。考慮到船上的人是幸存的異部落劫掠戰士的可能性遠高于單純的商人或漁民,她打消了向他們求助的念頭。況且,乘船太慢,目标又那麼大,對方好歹是術士,總有辦法對船實施遠距離攻擊;先前在裡夫的村子逗留了一周,已經給他添了諸多麻煩——追蹤者就是從那裡開始監視自己的——她不能再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
接下來的路必須自己一個人走。荷雅門狄心裡有了答案。離開這裡吧,去海的另一端吧……她這樣對自己說。
忘掉那團火焰,忘掉那場大雪,忘掉那片雪中的墳墓。
希望和悔恨在她的胸中激烈地震蕩起伏。荷雅門狄凝聚精神,直到自動描繪在左手背上的銀色六芒星組成完整的形态。淡光輝映着她冰一樣的眼眸。一股超然的魔力自腳下升起,在地面劃出一個隔絕外界的圓。
曾經有一位龍術士,制作過一套統計太陽系天體周轉時間的天文儀器,那上面的精确數字早已被龍族編入教學,經由奧諾馬伊斯之口傳到荷雅門狄的知識儲備裡。現在,她終于要親自檢驗這個成果了。
V
- 五年前 -
芭琳絲找到雅麥斯的時候,他正坐在洞穴外的草地上,照顧他精心養植的栀子花。純白的花瓣上凝着剔透的露珠,花的主人手拎水壺,小心地給它們澆水。
當注意到來的人是那個讓他不勝煩擾的追求者後,雅麥斯連站起來都懶得站,仍舊自顧自地低頭俯身,擺弄他的花。
芭琳絲緊縛皮衣的妙曼身姿,在地面投下修長的黑影。亮麗的馬尾辮重重地甩動在背後。她迅速走近洞主,急促的步伐使她的皮靴發出尖銳的敲打聲。
“這就是你曾經許諾的——永遠拒絕人龍契約?”淩厲的質問聲沖口而出,她一上來就挖苦他,語氣中帶着相當程度的怨憤,更蘊含着失望,“當初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己永遠不會被人類束縛,現在,卻連對族長說不的勇氣都沒有!”
顯然,她聽說了昨日的鬧劇,知道雅麥斯大發雷霆,砸壞了一座龍山。在來的路上,她親眼見證了他留下的傑作。龍王故意不去修補“龍之骨”的創傷,維持它殘缺的樣子擱置,時時提醒雅麥斯牢記自己的過錯。能讓他如此動怒的事,除了要他接受人龍契約外,不會有第二種可能了。但是,芭琳絲卻不能想象,這個強硬而執拗的族人,居然選擇了妥協。找出氣筒疏解不滿,其實是一種屈服。這證明盡管他的情緒反彈很激烈,心裡面卻已經默認了這個現實。在弄出如此大的騷動後,他居然能心安理得地乖乖留在這裡,還有閑心料理他的小花園。他甚至都沒有出逃——他過去不就那樣做過嗎?
雅麥斯眉心緊蹙,很不滿意被她這麼質問。他向來厭惡别人用趾高氣揚的态度對自己說話。等到芭琳絲的話音落下超過十秒,他才慢條斯理地答複,“我做決定,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但是依然沒有起身,也沒有轉頭看她一眼。
“什麼決定?你接受了,認命了?”
“情勢所逼。我頂不住老家夥的唠叨了。”
“族長和你說什麼了?他們說服了你?”芭琳絲為他的表現大失所望。她迫切地想要了解,導緻他如此軟弱的原因。
“他們——”雅麥斯讓話聲卡在了咽喉裡。昨天在龍神殿,他們痛罵了他,用盡各種嚴厲的詞彙,卻壓根沒提契約的事兒,好像存心給他一個心理安慰似的。但他明白,這次非他不可。他十分樂意把責任推卸給兩個龍王,以堵住芭琳絲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受強權脅迫、不能自主命運的可憐蟲。從事情今後的發展上看,至少他也沒完全撒謊。“他們說了什麼不重要。總之,我無法違背族長的命令。”
這種話居然出自雅麥斯嘴裡,芭琳絲的臉都要笑疼了。“你之前違抗得還少嗎?”她嘲諷的語調中透着悲涼。
這次雅麥斯沒有回答,他把心思投注在他的花兒上面,邊澆水邊用手把泥壤壓均勻,好讓它們的根莖充分吸收土裡的水分。他的動作麻利而溫柔,顯示出他對這些栀子花的愛惜。
芭琳絲站在他身後,望着他認真做事的背影。她勉力說服自己,也許雅麥斯當真已經盡力與族長、與命運抗争了,并為此感到心力交瘁,但是她無法做到釋懷,她無法欺騙自己,假裝自己不在乎。尤其當她聽聞雅麥斯的契約對象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擒住了她。第一次從人類的身上,感到了威脅。
“我聽說了,你要和一個小女孩締結契約。”她走到雅麥斯側面,滿臉嘲諷地看向他,語氣充滿了妒忌之情,“你将有一個女主人。”
“我也聽說了,你的部隊在尋找敵人的藏身地這件事情上,至今都沒有半分斬獲。”雅麥斯冷笑着反唇相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作為龍族偵查部隊的隊長,帶隊巡視了東歐的可疑地帶數月卻一事無成,以緻被深愛的異性數落,芭琳絲心裡竄起了一把怒火。
“意思是,你根本就沒有事務需要向族長彙報,卻為了打聽我的私事而擅離職守。”他緩緩叙述,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激烈的感情,除了一絲嘲弄。“不過,我也不會為此感到意外就是了。以前在孤塔當差,你就經常這麼做。”
“雅麥斯,你在逃避。你不敢和我談這個話題。你是個膽小鬼。”芭琳絲紅色的眼睛瞪大了。雖然在斥責他,言語中卻藏着連她自己都驚訝不已的愛欲。此時此刻,在遭受了心愛之人屢屢無情拒絕而冰封起來的胸膛中,愛的火焰再度燃燒起來,熱烈而又脆弱。芭琳絲很清楚,這或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她的努力終究盼來了回應。雅麥斯無法忽視她話中的内涵,終于把目光投向了她,不僅如此,他甚至放下水壺,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與那雙炙熱的紅眸對視。
“難道我表達得還不夠清楚嗎?我不喜歡你,芭琳絲。從來都不曾喜歡。”他一如既往地缺乏耐心,但這次,他卻說得極慢,極冷,仿佛要把它們深深镌刻進她的靈魂,“你不該再對我心存幻想。”
“是嗎,還是在逃避呢。”一抹慘笑流轉在芭琳絲逐漸失去希望和光彩的眼底,與她天生的高傲氣質相搭配,顯得非常不協調。在她的臉上,從來隻會出現擡高下颚、作頤指氣使狀的刻薄嘲笑,像如今這樣的慘淡而自諷的苦笑,極為少見。“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當初……”她低聲咕哝着,“接納雅士帕爾。”
雅麥斯頓時眯緊了雙眼。“你對這個很在意?為什麼?是不是覺得對方如果不是女孩,我就會愛上你?别癡心妄想了!”他沒有施予這位苦心表白、深深眷戀自己的族人任何一絲同情,反而為了将她的幻夢徹底打碎,故作尖刻地說道,“我早就說過無數次,你和我沒戲!所以不管那個人是男是女,你都不該拿這事兒來煩我。我已經夠頭疼的了!”
絕望的火龍族女子大腦空白了幾秒,然後不住地、拼命地點頭。“很好。很好。你讓我今天終于領悟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守在你的身後等你回心轉意,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我厭煩這樣的自己!”她轉過身,在離開前這麼說,“從此刻起,我不再愛你了!”
“你确實該回你的部隊了。”雅麥斯也轉過身,凝視滿簇的花叢,“在我允許你走之前。”
芭琳絲快步離開的動作停下了,眼中帶着一絲期盼回望對方,但那抹期盼,随後就跟着雅麥斯的下一句話語徹底湮滅。
“别找她麻煩。”他如此要求。
母火龍的紅瞳怔住了,直到仇恨代替驚疑,填滿了它們。“是,尊貴的下任族長雅麥斯閣下。”她說得很大聲,回音在洞口石檐上激烈蕩漾。這次,她沒有再回頭。
想不到她竟然拿這事兒來挖苦他。明知道他這輩子都無可能坐上那寶座。看來自己這次的決絕,給了她極大的刺激。不過,雅麥斯卻有點高興,看着芭琳絲憤然離去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輕松。她終于還是恨起我了,他想。他情願她恨自己。就這樣永遠憎恨下去吧……盡管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雅麥斯也不會告訴她,自己有多麼羨慕這個能在外面的世界盡情闖蕩,遨遊天際,不用被拘禁在囚籠中的族人。而如果說,以犧牲自由為代價的契約究竟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大概就是他再也不用被芭琳絲糾纏了吧。然而雅麥斯無法判斷,這買賣是否劃算。
VI
- 十天前 -
高處的空氣很稀薄,也很純淨,對于習慣了卡塔特高原環境的荷雅門狄來說,她有點享受在大氣層邊緣肆意翺翔,被風吹得滿頭淩亂、裙擺亂飄的感覺。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覺,俘獲了她的心神。
身後的結界在逐漸遠去。離開它的庇護範圍後,荷雅門狄感到,覆蓋其上的魔力比往常更加厚密了。不難猜測,一定是九長老協助兩位龍王,對它進行了加固。于是荷雅門狄也貢獻出自己的一部分力量,在卡塔特山脈無色無形的球狀屏障外,又鋪設了一道有封印效果的強力結界。這使得本就異常牢固的結界更難被突破,卻也把留在内部的人們對戰場動向的觀測視線完全遮擋住了。
雅麥斯盡管對魔法不太精通,但也能感受到魔力的流動,何況是如此規模的大型結界。“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提出自己的疑問。他們即将面臨一場血戰,他的主人卻率先把魔力投放到了别的地方,在雅麥斯看來,這是一種浪費的行為。結界的維護,有族長他們費心就夠了。
荷雅門狄目光向前,神情凝重,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聲淹沒,“我不想裡面的人看見,我們是怎麼死的。”
“斷絕任何增援的可能,你想把自己往絕路上逼?”火龍保持飛行,用餘光看她。再聯想到之前的緊急作戰會議上,荷雅門狄就已經拒絕過一次支援。這使他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想。
龍背上的女主人沒有再回答。
雅麥斯很為她擔心。因為他發現,她的緊張仍然沒有根除。她也許是天賦異禀的魔法奇才,訓練成績優秀的第三任首席,卻也是毫無作戰經驗的十七歲少女。他忽然有了一種責任,作為主人最堅強的後盾和引路者,他不能讓她承受那麼多的重擔。
“其實也不算太糟。”雅麥斯用那雙龍族的千裡眼目測敵軍人數,那朵飄在遙遠天際的烏雲,在他的虹膜上越來越大了,“敵軍不足一千,大概八百多個。我在倒下前至少能解決三分之一。再努力一下的話就是一半。雖然很想說另一半就交給主人了這樣的話,但事先聲明,我會和你搶人頭和功勞的。要是殺得不盡興,我八成會死不瞑目。”
荷雅門狄知道這頭高傲的火龍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自己,但她還是沒有說話,隻是略微感覺頭頸的肌肉好像松弛了一下,那應該就是僵僵點頭的動作吧。
稍後,荷雅門狄也看到了。眼部附着的魔力,清晰地将敵軍畫面帶給她。機械軍團似乎早已預感敵方有大将出馬,原本分散進攻的部隊集合起來,退到了數英裡外的空地,擺好陣型,等他們二人來自投羅網。鱗次栉比的陣列,黑得發亮的機械軀殼,惡魔般的兇惡外形,遠遠看去,好似一朵白雲被又髒又深的灰顔料污染,成為藍天巨畫中的一大片镂空。一切,都讓人感到震撼又窒息。
當親眼見到浩如煙海的敵軍,荷雅門狄腦中緊繃的那根弦突然放松,思維變得無限暢通。剛才在居所穿戴戰服時,她曾反複檢查鞋子的繩帶有沒有系緊,衣袍的高領有沒有立起來。陡峭曲長的山路兩旁,守護者向她緻敬,喚她“首席大人。”她不說話,也不搭理。手心非常滑膩,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汗腺居然如此發達。和雅麥斯碰面後,她彎起嘴角,想對他展露最美的微笑,可臉部的肌肉卻僵在那,結果隻作出了一個無比詭異的笑容。如今,看到烏壓壓的敵人軍團,荷雅門狄反倒一下子冷靜了下來。緊攥着出汗的雙手不再握拳。這不是一場對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較量,她想。自己要戰勝的并不是不可一世的敵人,而是自己的恐懼。如果我多少能得到一點父母的遺傳,就不該如此害怕顫抖。
隻有兩種結果,這個小小年紀就不得不踏入戰場的少女在瞬間領悟了——被殺,或殺光他們。一切都很明了,最終,隻會有這兩種結果。沒什麼好緊張的,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死的,隻是早晚問題。所以,沒什麼可害怕的。更重要的是,雅麥斯陪着自己。
“敵人想要引誘我們長驅直入,憑數量優勢包圍、殲滅我們。”荷雅門狄說話的聲音,明顯比之前沉穩了許多。
雅麥斯為她的突然發言微微震驚,随後立即保證,“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雅麥斯,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她溫柔地打斷他,“沒錯,我想把自己逼到絕路。隻有那樣,才能發揮自己的潛能。如果你我不幸戰死了,留給結界裡的人們,也一定是能夠輕松收拾的殘局!”
主人倏忽間冷靜到極緻的狀态,和先前那個怯戰到聲音、腳步都在發抖的小女孩相比較,完全像是蛻變成了另一個人,雅麥斯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吃驚。但是當聽到自信澎湃而又決絕剛烈的話語從主人口中傳出來,火龍體内壓抑許久的熱血也被激活了。他豪邁地回應,“是的,我尊敬的主人!”
不出荷雅門狄所料,當一人一龍剛接近獸人族軍隊到能夠發動遠攻的距離時,敵人的軍團就變換了原本整齊的隊形,采取了包圍态勢,如無數顆灰星遍布在他們各方。
敵軍的為首者乃刹耶王領導下的兩名将軍,沙桀和奈哲。事實上,這支由808個達斯機械獸人族構成的灰色軍團,隻是其指揮官沙桀真正坐擁的一半兵力,他那位貪玩心重的同伴,完全是出于對卡塔特新任首席的好奇,抱着玩樂和觀摩的心态跟過來的。偵察兵在日以繼夜的偵察中,終于發現了卡塔特山脈北遷的位置。這半個軍團的任務,便是來探查龍族獲得首席之後的力量虛實,因此刹耶王才沒有動用太多兵力。他本人也很想一睹第三任首席的風采,于是命令身處後方的“王之眼”賓認真監控這片區域,對戰事進行實時播報。
“真沒想到新上任的首席,居然是個楚楚可人的姑娘。沙桀,你有口福了。”大軍後方的奈哲,打量着己方包圍圈中那名屹立在火龍背上孤身迎戰的女性,嗓音帶着調情的意味,好似對她充滿了研究的興趣。如果他的八面體真身有五官,那麼他現在一定是在舔舐嘴唇。
“嗨,嗨,确實是我喜歡的類型。嗨。”沙桀咯咯咯地笑着,樂不可支,沉浸在改換宿體的喜悅中不可自拔,已經在幻想該怎樣為得到新面貌的自己穿衣打扮了。如果能殺死一個首席,占據她的身體和力量,足夠沙桀當談資,在同伴和後輩面前炫耀一百年。
卡塔特周圍密布的結界,就連賓的銳利雙眼都無法穿透。這一刻,當龍王派出他們的新式武器來解決異族軍隊兵臨城下的這一危機時,躲在山上五年的首席龍術士,其裹在面紗後的形象終于揭開。在沙桀和奈哲眼裡,對方不是接受過嚴格訓練、專為對付達斯機械獸人族而生的高強戰士,隻是個好看易碎、徒有其表的花瓶,随随便便就能搶奪到手。
忽然,沙桀的調笑聲停止了,獨眼微微張大,好像在專心緻志地聽什麼人的吩咐,灰暗而狡黠的臉上顯露出為某事犯難又不得不遵守的糾結表情,過了五秒才又續上話,“嗨,王說了,要活捉她。王也喜歡她的外形。嗨,嗨。我隻能忍痛放棄啦,嗨。”他聽到一旁的奈哲發出吹口哨的聲音,對自己表示同情。“小的們,為王奉上首席!”他呼喚部下,鼓動士氣,“怎樣揍她和那隻蜥蜴都行。嗨,嗨,隻要别弄死!”
軍團的鬥志燃到了沸點。看見出戰的龍術士居然是一個纖弱的小姑娘,這群蠢蠢欲動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就立即領悟到,要盡可能拉近與她的距離,以肉搏戰将她擊垮。對他們來說,這隻是一項很簡單的任務。
戰鬥以空中突然爆炸的魔彈作為起點打響了。荷雅門狄先發制人,在異族軍隊盡顧着嘲笑、挑逗、品評她的時候,召喚了實施大型魔法的超大魔法陣。輪轉在敵軍上空、将整片戰鬥區域囊括進去的三個圓盤,閃耀着流星般眩目的光彩,從它們繁複而精緻的回路中,降下了沒有窮盡的魔力雨。整個戰場被這抹洪大的銀色狠狠洗過,好像上帝突然朝人類的世界澆灌了一大盆水。魔彈猶如一顆顆星辰往下砸,一接觸到獸人族士兵的身體就爆炸。慘叫的聲浪中,一具具四分五裂的機械身軀逐漸化為了齑粉。
冷靜的女術士,刹那間就收割了一波敵人的生命。又快又猛的突擊,給了沙桀的軍隊一個不小的下馬威。但他們好歹也是經受過魔鬼式訓練的精銳隊伍,立刻就從短暫的混亂中調整好了狀态,紛紛反省起輕敵所帶來的後果。他們重新整頓力量,擺好圍攻的陣型,對待被他們小觑的那位少女的态度,很快變得認真了。
兩名将軍暫時不想出手,便一起退到了後方觀戰,軍隊的指揮權交給了沙桀手下的一名先鋒。“碾碎她!”他大喊。由于剛交上手,自己這一方就蒙受了一些損失,使得這位先鋒官吼叫的嗓門都有些發狠了,突然又想起了王的囑咐,立即改正了命令,“哦,要抓活的。那就碾碎她的龍,切掉四肢,留下身體,叫她生不如死!”
憑借數量的優勢,他們把火龍圍困在中間,到達的距離相當近,迫使雅麥斯的四隻爪子不停地左揮右趕,驅蟲似的進行反抗。敵人企圖從他的保護下直取上面的龍術士,将這柔弱的女孩兒擊倒。他們結群出動,急切交加,已經根本顧不得隊形,樣子像極了一群逮着人就蜇的黃蜂。
來得好!雅麥斯的想法才剛剛生成,灼熱的龍息就從口中噴射而出。為了這一擊,他早就做足了準備,根本連積蓄能量的時間都沒有。然而,充分認識到龍息厲害的敵人,通過他喉頭突然發紅的信号,預判出他的第一波進攻路線。果然,“龍炎波”最終真正消滅掉的,僅是正前方區域内的小部分敵人,有不少敵人逃出了這個危險範圍,從其它角度對着荷雅門狄,伸出他們邪惡的鋼鐵觸手;而對于上下左右以及後方的敵人,雅麥斯的吐息無法觸及。盡管他機敏地歪頭咬住了一隻企圖溜進他的防禦空隙對主人圖謀不軌的異族,将其一瞬間撕碎,但是來襲的敵人實在太多,他不可能面面俱到。
“按計劃作戰。别忘詞了。”荷雅門狄丢下這洗練的提醒話語,身形蓦然消失,讓四面八方而來的無數鐵爪全部落空。
瞬間移動到百米之外的空中,少女的身影如一隻靈巧的蝴蝶般出現了。至少有一半的異族被她吸引過去,紛紛獻出了自己的鈎爪和閃電。對于主動送上門的蛋糕,沒有人會拒絕。
她的身體如此纖細柔弱,随便一擊就能粉粹,可也得打得中才行。雪袍裹身的荷雅門狄,那穿行于敵軍之間來回移動的身影猶如光的碎影。原本,雙方人數和體型的差異如此懸殊,戰鬥應該在一瞬間就分出勝負,然而半分鐘過去了,閃電與觸手的絞殺沒有一次命中她。這就得從她和别的龍術士截然不同的感知力說起了。龍術士的感知能力分為兩類。一類是主動感知,可以将感知範圍覆蓋到以自己為圓心的周邊區域,也就是廣範圍的感知;荷雅門狄的感知則是被動型。感受對方全身魔力的流動,判斷出敵人的進攻方向。對本體形态下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也同樣管用。她特别修煉了這類感知。因為和廣範圍的主動感知相比,被動感知的範圍雖不及前者,但靈敏度更高,也更不易暴露自己的藏身處。
讀取雷壓,預判出招。對死死纏在自己身邊的敵人非常有效。等于說,荷雅門狄已經洞悉了對手所有的意圖和破綻。判斷他們的進攻路線,對她而言有如能夠預知未來一般輕松,她本人“幻影瞬移魔法”的基本功又非常紮實,因此,總能風輕雲淡地避過敵人的攻擊,不需要什麼大幅度的動作。
機械惡魔進攻的态勢是如此狂放和粗野,可是輾轉穿梭于他們之間的那抹白雪般的身影,卻好似在空中跳着一支優美的舞蹈。
從背後襲來的閃電激流,躲掉。從頭頂延伸過來的鈎爪,躲掉。任何想不到的角度,都能輕松化解。沒有人跟得上她的速度,她永遠比她的對手更快。她的感知就好比蜘蛛吐絲編成的大網,專門用來捕蟲,這群達斯機械獸人族就像主動黏上來的小蟲,沒有一個逃得過這張蛛網的黏液,他們的動作幅度越大,荷雅門狄的感知就越是清晰,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要預防危險。當來自敵人的威脅逼近時,她靈動的身形早就閃躲到安全的地帶了。
相對于蹤影不可捉摸的龍術士,火焰巨龍則是一個固定的誘餌。衆人的視線、攻擊,都随着他飛翔的軌迹在不斷變化,疲于奔跑。雅麥斯不着急進攻,保存體力,在黑鴉鴉的敵軍中緩速穿行,靠體型優勢和機械怪物們周旋。遍體堅韌的龍鱗能帶給他很好的防護,根本不懼零星的閃電射擊,時不時地揮動結實有力的銳爪和剛翼,趕跑一些太過湊近的敵人也完全綽綽有餘。由于多數敵人已選擇追荷雅門狄而去,雅麥斯周圍的敵人數量比之前主人和他在一起時要少得多,料理起來也變得相對輕松。
異族把荷雅門狄當作主要目标。對付一個身嬌體弱肉嫩的人類,總比對付一頭滿身糙鱗厚皮、強壯精悍的巨龍要容易。然而雅麥斯是一頭攻擊性很強的雄龍,他渴望争鬥,不甘心被敵人冷落,赤瞳瞄準了主人所在的地方後,龐大的身軀開始慢慢朝她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