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采?阿采!”青姨的聲音讓段采蓦然驚醒,一擡頭就對上了女子滿含擔憂的眼睛。
“可是累着了?是青姨不對,清點了這麼半天後日的用具,确實應當讓你休息片刻了。”
段采手上拿着一卷簿冊,仰頭看着青姨,一雙黝黑的眸子裡浮滿溫潤的笑意:“青姨莫怪,阿采剛才不小心走神了。但青姨放心,我已确認無誤,若賓客數量正确,那酒器和食盤的數量是夠的,甚至還各有餘了十套,足夠應對了。”
青姨很是滿意地輕拍了拍他的頭,聲音裡滿是欣慰:“阿采幹活可真是利索,對賬對得又快又好。”
段采面上笑意半分未變:“青姨可莫要再誇我了,各位姐姐們今日誇得已夠多的了,聽得我現在隻覺得臉上熱得很,可再經不住誇了。”
這話倒是把青姨逗樂了:“你這孩子,還羞上了。要是我這般誇鈴星,她怕是尾巴早就翹到天上去了,定要喊得讓谷中所有人都知道了才算了事呢。”
她一提到鈴星,倒叫段采又想起了先前與齊商二人的談話。齊染讓他嘗試跟随天澗中人進入“外面的仙人”的房間,可他至今還未找到機會。
他被青姨喊來後,已在鈴星所在的桐隐院忙了大半日,主要是為了籌備後日桃君宴,需要與庫房核對宴席中需用的菜品、酒品和相應的器具。
所幸段采自幼便跟随父親段成蹊操辦家中各項事務,對這套流程還算熟稔,因此上手很快。
據青姨所說,谷内此前從未操辦過客人如此多的宴席,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手忙腳亂。
因此不知不覺間,桐隐院其他女子們竟都開始下意識随他的指令行事,一邊東奔西走還要一邊誇贊他“着實能幹”。因此他之前所言确有那麼幾分真心實意,實在是今日聽得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了。
但借着忙碌間的談話,段采還是從青姨那處探聽到了一些消息,例如本次參加桃君宴的客人共有九位,因此各項器具都是按九取數。
然而,令他生疑的是,段采先前所見到的那隊姿容詭異的“外面的仙人”,絕對不止九人之數。但他反複與青姨确認,青姨都對此事笃定無比。他擔心過多詢問會引起懷疑,隻在心裡将此事放下不提。
另外,每當段采試圖詢問如何“開谷”一事,女子們便紛紛露出了一臉茫然的神色,似乎對他親眼目睹的那場鮮血淋漓的詭異血祭一無所知,紛紛道唯有芳君才知道開谷的秘法。
芳君,又是芳君。
他輕吐一口濁氣,看着窗外垂挂在山凹處的夕陽,隻覺得心裡沸騰着難言的焦躁和不安。
距段菲菲被芳君帶走已過了半日,也不知她究竟如何了。芳君此人在這處天澗裡已近乎是主導般的存在,如仙人般手段通天,言行舉止卻又相當詭異,就自己妹妹那二兩腦瓜,他實在是半點都放心不下。
“阿采,快到用膳時間了,可要随我們一起去吃飯?”青姨将點出的器具交給桐隐院内的面具護衛帶走,轉頭對段采招呼道。
“好,這就來了。”
他放下手下的賬簿,兩步走到青姨身邊,漫不經心地問道:“青姨,仙人那邊是不是也要用膳了,可還需要阿采幫忙嗎?”
青姨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問題,随機露出了一個更為欣慰的笑,笑得眼角的皺紋都眯了起來:“阿采真是有心了。但仙人都已辟谷,無需再吃飯也能靠天地靈氣生存,哪兒還需要我們送飯呢?”
段采微微一驚,若按照家中的記載,隻有金丹境及以上的仙人才能完全實現辟谷。
如若這些仙人都是金丹境及以上,若是絕地天通前便也罷了,絕地天通後,元嬰及以上仙人一夜湮滅,金丹境的修者可已是各家魁首般的存在了……
這讓段采又不禁回想起齊染的推論,隻覺得後背隐隐發涼。
莫非真是如此?山越一地未曾過多受到仙凡大戰的戰火波及,真是因為強大的仙人都折在了此處?
他本想借着送飯的契機摸進仙人的房間裡探查個究竟,卻沒想到反倒得知了這個消息。
“是阿采想得少了,隻是……”段采眉頭微蹙,露出了有些憂慮的神情,“難得有客人來谷,總不能因客人不需飯食就不備了吧?就這樣将客人晾在客房,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語罷,段采卻見青姨臉上那溫和的笑容竟如水洗般一點點地淡去了。她本有一雙圓潤的杏眼,此時褪去了笑意,便宛如兩顆冰曜石珠子一樣鑲在眼眶中間,閃着冰冷無機質的光,幽幽地凝視着他。
刹那間,無名的寒意席卷全身,段采雖然與青姨對視着,但他卻能清晰地察覺到,其他女子們的絮語聲竟也在一瞬間歸為沉寂。餘光所及之處,身周的女子們都在沉默地注視着他,目光如蛛絲般冰冷黏膩。
平心而論,雖然這詭異的一幕讓他抵不過生理反應,皮膚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層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但心中那因妹妹下落不明而産生的那一股躁動和焦慮,卻讓他對這些冰冷的目光産生不出絲毫懼意。
真是夠了。
他真的有些不耐煩了。
于是他挂起一個分外燦爛的笑,黝黑的眸子閃着無名的野火,與青姨那雙非人似的眼珠直直對視着,不退分毫:“青姨,您覺得呢?阿采說的可對?”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采甚至覺得肩頸的肌肉都有些僵硬的時候,青姨臉上的表情突然一點點地生動起來,身周重又響起女子們的絮語聲。一時間,竟仿佛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變得更加清晰可聞了些。
“……啊?嗯,阿采說的有理。不如這樣,為每間客房的客人,都準備上一杯桃汁如何?庫房西南角那幾筐新桃就很好。”青姨眉眼彎彎地看向段采,“阿采,你來負責這件事可好?”
段采半邊眉毛微微抽動了一瞬,面上笑容卻絲毫未變:“既是我提的主意,我自會處理好,您放心。”
青姨并未作答,隻從鼻間發出一聲輕笑,随即也未管段采是否跟上,孤自轉身離去了。
看到那個笑容,段采蓦地停住跟随的腳步,而其他女子們竟仿佛也将他視若無物,隻與身旁人談笑着,從他身邊一一經過。
他孤立在離去的人流中,看着女子們袅袅的背影,身上緊繃的肌肉卻未有絲毫放松。
青姨性子爽朗,笑容也較他人更為明快些,而剛才那一眼、那一聲笑……絕不是她的風格。
反倒讓他隐約覺得,多半是那位芳君的做派。
他隻覺得胸中那股無名野火更盛了幾分,于是輕咬了咬後槽牙,轉身回先前的庫房去了。
如今算是得了許可,他倒是要看看,究竟誰是人,誰是鬼?
----
先前他工作半日的庫房中,有一處堆滿了好幾筐蟠桃,品相極佳。
但半路上,段采微一思忖,卻拐向了之前那些形容詭異的“仙人”們所居住的客舍處。
在得了“青姨”的允諾後,那堵看不見的牆果真消失了。
他掏出竹扇,輕輕捏在手裡,“吱呀——”一聲,推開了緊閉的木門。
屋内很是昏暗,此處客舍窗門緊閉,隻有一些薄散的日光透過窗棂的縫隙撒進室内,寂靜得不同尋常。
流風回雪心法常于内功與身法,段采常年習練,可将呼吸聲與心跳聲都壓到極輕,腳步聲也幾不可聞。
但這個屋子,死寂得宛如一方泥潭,段采隻覺得連自己衣服布料的摩挲聲都十分吵鬧。
他握着青竹扇骨,輕輕挑開内室的布簾。
第一眼,段采便看見了一道身影盤膝坐于塌上,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體,但那人身形絲毫未見呼吸起伏,也聽不見半點心跳聲。
他面無表情道:“叨擾了。”
話音未落,身形便如飄散的雪絮般閃爍到了人影面前,以折扇前端抵住了他的喉嚨。
但折扇頂端傳來的觸感,卻不像柔軟的血肉,更像是堅硬的磐石。
段采輕眯雙眸,緩緩彎下腰,猝不及防間卻與一雙赤紅的眼睛撞上了。隻見如蛛網般的血絲遍布在鞏膜上,正中那雙漆黑的瞳孔無序地敲打着眼眶四周,像是某個困在石像内的活物大力拍打着牢籠企圖掙紮脫逃。
他并未想到,這塑像般一動不動的人影竟能投射出這般癫狂的視線,頓時屏住了呼吸。
但立時他便發現,此刻的“仙人”仿佛被某種力量死死定在此處,無法再移動,甚至連折扇抵住的喉結都無法顫動分毫,竟真如一尊石像一般。
一瞬間,段采想,可否将這座仙人像打碎了試試。
但這個念頭立刻便被放下了,“仙人”雖然身份來曆不明,卻一定是後日桃君宴上的重要角色,若此時他動了武力,指不定立刻便會被踢出天澗。且這仙人像指不定有什麼法門能保護自身,若是反而傷了自己,更是不美。
還不知段菲菲境遇如何,他不能冒險。
他直起身,收回折扇,面朝仙人像緩緩後退。那道癫狂的視線卻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直到退到布簾後,将兩人目光隔絕,段采才感到身上那股子冷意褪去了些許。
他盯着緩緩垂落的布簾,駐足思索了片刻,便施展輕功往庫房奔去。
不如,就按“青姨”所說,帶一杯桃汁給客人,再看看會發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