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染在人群中穩住身形,緊拽着身上突然出現的粗布鬥篷,借着人群的湧動,一點點往邊緣擠去。
他臉側的傷口并沒有随着時空變換而消失,黏膩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沿着下颌滴下,滴在鬥篷的褶皺裡,暈開一片片暗紅。
齊染微微低着頭,盡量借着兜帽的陰影掩住臉上的傷痕。邊緣的人流沒有那般擁擠,不至于被人推倒在腳下踩成肉餅,但依舊有人時不時撞到他的肩膀,讓他腳下有幾分踉跄。
人潮蜂擁向前的地方,有穿着銀甲的士兵擺着攔路的木蒺藜,揮舞着手中的長戟,逼着人群後退。
“退後!退後!”士兵們嘶吼着。
一名看似是頭領的兵士高聲怒吼着,聲音裡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汝等都是我衛國國民,怎能一點氣節都無!盡想着出城去做仙人的刍狗!”
“糊塗!糊塗啊!”
路邊有一錦衣老人被下人攙扶着,恨恨地用拐杖敲着地,唾沫飛濺地怒斥道。
“那可是仙人!仙人啊!那戮仙軍名頭雖大,卻哪裡能有斬仙的本事。國主怎得……竟想着去和仙人鬥啊!”
他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激起一小片細小的飛塵。旁邊的下人趕忙扶住他,生怕他因過于激動而摔倒。
老人的話像是點燃了某根引線,本就喧鬧的人群頓時嘩然起來,紛紛附和。
“就是!若被仙人發現,仙人一怒之下,全城老少都留不下命!”
面色黢黑的漢子扯着嗓子喊道,聲音裡滿是絕望和憤怒。
“我們不想死!放我們出城!”
抱着孩子的婦女聲音尖利,襁褓中的小兒頓時被吓得哇哇大哭起來。
小孩刺耳的哭聲仿佛挑斷了人們的最後一根神經,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齊齊向前湧去。
不少人瘦得宛如裹着一張黃皮的骷髅,在人流之中被推搡着倒下,連一聲驚呼都沒發出來,便被擁擠的人潮踩在了腳下,陷進了土裡。
士兵們的防線開始松動,面對這些絕望瘋狂的臉,他們手中閃着寒光的兵刃也不敢直戳向前,隻能無力地比劃着自己的長戟,連連後退。
背後巨大的推力讓齊染不得不踉跄向前,他便隻能借着這力量,趁機加快腳步,貼着牆根往更邊緣的地方挪動。
突然,地面微微顫動起來,齊染猛然擰起眉頭,更用力地向人群外擠去。
他微微側頭,隻見遠處一隊騎兵正疾馳而來,騎兵們手持長兵,直指人群。
“退後!國主有令!閉城嚴鎖,違令者斬!”為首那騎兵手中高高舉着一枚金色的令牌,聲音冰冷而威嚴。
人群愈加嘩然,但那鐵騎倏忽便至,騎兵們沖入人群宛如猛虎撲進羊圈,長槍揮舞間,鮮血飛濺,慘叫聲此起彼伏。
齊染此時已鑽進一條狹窄的巷子,人群的咒罵聲、哭喊聲、兵刃紮入□□的聲音攜裹着風中的血腥氣,融成混亂的一團喧嚣,被他留在身後。
他沒有回頭。
那些絕望與苦痛,都是過去留下的塵埃,他做不了什麼,也并不想做什麼。
齊染停在空蕩的巷子裡,擡頭仰望着與常世并無二緻的天空。他臉上那道深深的傷痕仍源源不斷地滲着鮮血,沿着清瘦的下颌線緩緩滴落。
他隻想知道,他該去哪裡找商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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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熟悉的眼前一黑。
算上醫谷已是第三次入天澗的商成洲,不再需要時間緩過這陣時空錯亂的眩暈感,幾乎是腳下初初挨着實處便撫上了腰間的長刀。
可他面前,隻有一棵梅樹。
宛如黑暗的囚牢中敲出了一個圓潤的洞口,一道瑩白的天光灑落在梅樹蒼勁有力的枝幹上,枝頭綴滿了細小的花苞,卻被這蒼白刺眼的光線映得看不出顔色。
商成洲猶豫了片刻,朝樹下緩步走去。
“是你麼?”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蓦然響起,梅樹後竟轉出了一個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
那黑色長袍幾乎及地,碩大的帽檐将這人大半張臉遮的嚴嚴實實,隻能看見一個蒼白消瘦的下巴。
商成洲眉頭一皺,直言道:“我不認識你。”
“我要出去,我該怎麼出去?”
那黑袍人卻沉默了。
商成洲拇指拂過臉上的血痕,内心滿是沸騰的焦慮。
雖然齊染身上零碎的仙寶不少,但不知道華池門那幫蒼蠅還藏着什麼陰招,他實在不敢過于樂觀。
烏焰刀锵然出鞘,商成洲刀尖直指黑袍人道:“這兒隻有你一人,若我勝了你,我能出去了嗎?”
黑袍人仍不發一言,卻伸出手,于虛空中抓出了一把銀白長槍。
商成洲眉頭一挑,手腕輕轉沉身提步,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欺身而上。
兩道漆黑人影倏然相撞,槍尖破空時帶起裂帛之聲,直取商成洲咽喉,但他反手提刀上撩便擋下這一擊,随即輕輕挑起了半邊眉。
這黑袍人的力氣比他想象得要虛浮許多。
“你不是我對手。”
商成洲手腕一震便将長槍震開,那黑袍人不得不小退半步以槍尾拄地穩住身形。
而商成洲又豈會放過這個機會,腰身擰轉間,刀光在半空撩出滿月般的寒光旋身劈下。卻見那槍尖如毒蛇吐信直取他下路逼他回防,但商成洲攻勢一轉,竟硬生生在半空收住了刀勢,反迎着槍芒騰空而起。
黑色的衣擺在半空中綻開,足尖精準地踏上那槍杆,他竟借那彈回之勢淩空翻身。待長槍尚未收回之時便已輕盈地繞到黑袍人身後,刀光直取對方脖頸。
然而,烏焰刀觸及那黑袍人的瞬間,刀身上卻沒有傳來任何皮肉撕裂或是骨骼破碎的回力,仿佛這一刀隻是砍在了空茫的空氣中。
商成洲見狀瞳孔驟縮,收回刀勢,腳尖輕點地面,連連後退與黑袍人拉開距離。
黑袍人提着槍,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仿佛在确認那頭顱是否還安在。
随即,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隻是那笑聲卻顯得無端悲涼與空寂。
“你來吧,你去救他。”黑袍人微微側過頭,沉冷的目光透過兜帽注視着他,輕歎道。
“若你救了他,若他活了下來,我便把東西還你,也許這一切,便結束了。”
“什麼意思?救誰?”商成洲緊蹙着眉。
“謝南枝。”
在吐出這個名字後,黑袍人的聲音仿佛驟然漂浮于半空之中,化作模糊的回響。
層層疊疊的回音伴着那瑩白光芒下的梅樹,驟然化成一團混沌顔色,卻被淩冽風聲打散成一團飄散的薄霧,從商成洲腦海中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