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傷兵營的營帳内。
被商成洲指派給齊染的那名小兵筆直地站在營帳的角落,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裡。
面前兩位雖然一個看着更比一個瘦弱,但兩人對峙時那氛圍,卻壓得他沉沉喘不過氣來。他不得不掀開簾帳,決心姑且在帳外候着。
“我沒有眼睛。”
謝南枝坐在床榻上,一雙素白的手輕輕搭在腿上。他眼上尋了一條白色布帶粗粗裹着,隻能看見挺翹的鼻梁與瘦削的下颌線。
“嗯,我知道。”
齊染頗有些懶散地靠在謝南枝床榻邊上的圈椅上,一手翻着本賬冊,一手撚着支墨筆随意寫着些什麼。
謝南枝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要讓一個目盲之人,幫你記賬?”
“是,謝仙君有什麼問題?”
齊染聞言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聲色淺淡地回應道:“我看了軍醫的旬報,漏洞頗多,反正謝仙君也閑來無事,不如和我一齊重新整頓一下。”
“這石城背靠洛廊山,山上密林遍布,藥材遍地。哪日天氣晴朗,我們還可上山去探訪一番。”
“我不是閑人。”謝南枝冷聲道。
“哈。”齊染假笑一聲,全當捧場。
“……你笑什麼?”
“沒什麼,謝仙君這話說的好笑罷了。”
謝南枝薄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你若隻是想調笑我,那我也不必留在這裡了。”
“謝仙君莫生氣,”齊染淡聲道,“我隻好奇,謝仙君還有什麼忙着要做的事麼?”
“如今絕地天通,謝仙君也無需再修煉。又不是哪家仙人打上門了,仙君在怕些什麼?”
“不、不好了!”門口一直候着的小兵猛得掀開簾帳,“城、城外!有仙人來了!”
齊染:“……”
謝南枝:“……哈。”
齊染收起毛筆與賬簿,一掃衣擺站起身,面色平靜道:“算我失言,仙君可要随我去瞧瞧這熱鬧嗎?”
“……我沒有眼睛。”謝南枝又重複了一遍。
齊染理了理袖擺:“嗯,我知道。所以仙君來麼?”
謝南枝輕歎了一口氣:“罷了,也算是我招惹來的事,我總要去的。”
齊染挑眉道:“仙君倒也不必這麼看得起自己,我們隻是去看熱鬧的。”
謝南枝冷下聲來:“……少造口業。”
齊染嘴角微挑,卻也不再多言了,隻掀開簾帳,看着謝南枝摸索着爬下床榻,緩步向營帳外走去。
他能看出謝南枝在努力适應黑暗,卻又秉着一身仙家氣派,不願意讓别人看出他身有不便,因此腳步放得很輕緩,似是每走一步都在小心試探身周的物件。
齊染身邊的那小兵頗有些抓耳撓腮地看着,正欲上前攙上一把,卻被齊染一個冷淡的眼神一掃,便悻悻縮回了手。
齊染淡淡開口道:“仙君,我可以說話了嗎?想請教仙君一事。”
卻也未等謝南枝回複,便兀自問道:“我聽說,金丹境以上的仙人皆有神識,猶如天眼,可探查萬物。仙君丢了一雙眼睛,不能以神識相替麼?”
謝南枝腳下微頓,竟也頗有耐心地回答了齊染的問題:“确可如此,但我若發動神識,千裡之内若有仙人必會察覺。”
齊染了然:“明白了。”
随即轉頭看向身邊那小兵道:“去,找倆人,再尋個擔架來,按謝仙君這速度我們多半趕不上熱鬧了。”
謝南枝聞言,面色白得都看不見血色了:“……你要讓他們擡着我去?你明明可以帶我騎馬!”
齊染目視着小兵領命匆匆離去的背影:“不巧,我不會騎馬。”
謝南枝瞬間掉頭,蹒跚着欲回到床上去:“那我不去了。”
無奈那小兵的動作極為利索,不一會兒就真的帶了名将士擡了副簡單的擔架上來。
聽聞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謝南枝猛地後退一步,後背抵上了身後的櫃架,驚得他瞬間召出了寒瓊琴抱在懷裡,厲聲喝道:“别過來!”
那兩名小兵頓時吓得止住了腳步,下意識向齊染的方向看去,卻聽他開口道:“仙君,這隻是兩個尋常兵士,都要逼得你用上仙器了嗎?”
随後他又面無波瀾地道:“行了,你倆别跪了,仙君是個和善的,不會輕易取你們性命的。”
兩名小兵一頭霧水地看向直立在原處的同袍。
卻見謝南枝竟真的面上泛上薄紅,收起仙琴,抿着唇道:“你們起來吧,是我不對,莫要害怕。”
小兵們看不懂,并選擇沉默。
齊染平靜道:“那仙君願意上來了嗎?再不快些真要來不及了。”
于是擡手示意那小兵,快些将謝南枝扶上擔架。
而或許是因為先前他真以為這兩名小兵被他吓得“跪”了一遭,謝南枝竟真的乖順地被兩人扶着躺上了擔架,隻是躺上去的一瞬就用袖子遮住了臉。
齊染見他安置好,便大步走出營帳,在小兵牽來的高頭大馬前駐足了一瞬,才稍顯笨拙地爬上了馬身。
那小兵本欲一同上馬帶他,卻被他擡手制止了。
他握着缰繩,低頭對擡着擔架的兩名小兵道:“你們在前面帶路,不必太遠,能稍稍看到城池前即可。”
小兵沉聲應諾,便擡着謝南枝大步向前跑去。
齊染拉着缰繩,輕夾馬腹,讓馬兒小步跑着跟在幾人身後,這速度對他這個初學者而言正好。
如此,既能學學騎馬,又順便帶謝南枝出門望風,再能瞧上一場熱鬧。
真好真好,屬實是一箭三雕。
隻是這一路上難免惹來了許多圍觀的目光,好在衆人或許因為仙人莅臨的消息頗有些失措,因此并沒有什麼人輕易起哄,也算為擔架上的仙君,留存了幾分顔面。
幾人迅速攀了一處較為開闊的高處,正好能隐約看見懸于半空的那仙人模樣。
齊染爬下馬,拉了拉謝南枝罩在自己面上的大袖青衣:“仙君,可還好?我們到了。”
卻聽那袖子下發出極輕的呻吟:“想死……”
齊染嘴角微挑,正欲開口,卻見那城門豁然洞開,兩名銀甲将軍策馬出城,過了護城河後便勒馬停下,擡頭看着浮于半空的仙人。
那仙人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兩人,聲音如雷霆般滾滾響起:“便是汝殺了衛國國主?衛國供奉我登雲樓三百年,可是汝等凡人能輕易冒犯的?”
他沉聲喝道:“凡人!留下命來!”
話音未落,那仙人身周頓時迸發出刺目的金光,仿若一輪烈日懸于半空之中。
齊染微微眯起眼睛,擡手擋在額前,即便幾人所在的高坡離那城門尚有幾裡遠,都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威壓撲面而來。
謝南枝更是直直坐起身,眉頭緊蹙道:“金輪咒……這人修為已近金丹後期了。”
寒瓊琴瞬間出現在他膝上,琴頭上的白梅花枝已然微微延展,散發出淺淡的銀色光芒。他正欲撥動琴弦,卻被齊染按住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