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何……為何要煽動你做那些事?”
商成洲蹙着濃黑的眉,鴛鴦眼裡是深重的不解之色:“他究竟是什麼人?”
“煽動?”
謝南枝唇角淺淺揚起,卻不見半分溫和笑意,隻餘一片疏離的淡漠。
“你如何覺得是煽動了?”
他微擡下颌,純白的素色布帶覆住他的雙目,卻仍見如玉雕般清俊的輪廓,連這般看向衆人的姿态都顯得矜貴起來。
“我十三入道,年少成名,金丹境便收服仙器,成為天音閣首座,揚名天下。”
“可光收服仙器都不夠,還要納仙器入體,做那天下獨絕的第一人才行。”
他細白的食指将肩上的灰蛾輕輕托到面前,聲色放緩了些許:“這才是謝南枝,薛恒。”
“你總想着要我活,活到終老,總想把我放在山水間,去做潇灑恣意的、悠遊天地的閑人。”
“可謝南枝不是這樣的人。”
銀色的光芒從灰蛾身上漸漸亮起,薛恒的虛影垂首站在謝南枝身前,與謝南枝的身形相比卻顯得分外淺淡。
謝南枝似也感覺到了什麼,緩緩伸出手,一點點摸索着撫上了他的側臉,用拇指輕輕拂過他有些濕潤的眼角。
“便若百花皆喜春日和暖,卻有梅獨選凜冬而綻。”
他輕歎一聲道:“即便淩霜覆枝,也要開得灼豔,被碾碎成泥,也要留下殘香。”
“若時局邀我赴死,那我也要死得慷慨,将這一身血肉都燃盡才是。”
謝南枝緩緩收回手,後退了一步:“薛恒,可懂了?這就是你喜歡的人,從來不是你負了他,是他貪心,想成大事,卻抛下了你。”
卻被薛恒瞬間将手撈回,雙手攏着他的手不放,隻垂着頭,靜靜地落着淚。
謝南枝任他抓着自己,側耳聽着他壓抑的細微抽泣聲。
“我不明白,”卻是孟淮澤喃喃道,“為何非要去死呢?活着不好麼……活着也能成許多大事,怎麼還有非死不可的道理呢?”
謝南枝聞言稍頓,輕聲道:“因為若按天一昔年所計劃的那般,這世間靈力會随四方天澗運轉愈加稀薄。遲早有一日,我會同門中前輩一樣,軀殼爆散為一灘齑粉,靈力随之化歸天地。”
言罷,他微微側過頭,似笑非笑地看向商成洲道:“若是之前,這般死去也沒什麼,但商黎卻為我指了一條更合心意的路。因而與其說是煽動,不若說是邀請更為恰當。”
“我并不清楚他的來曆,當年他在我面前,和凡人無異。但他必定和天一關系密切,才能知曉這些密辛。”
卻聽齊染輕咳一聲道:“可仙君,若這四方天澗,已有一處崩散……”
他話音未落,粉綠色的光芒亮起,芳君的身影浮現在半空中,朝謝南枝深施一禮。
“是我之過錯,才讓前輩留下的陣法毀散。請仙君教我,如何才能贖此大罪?”
她低斂着眉目看不清表情,卻連齊染也能分辨出她細白肩頸處的些微顫抖。
齊染輕歎一口氣,緩聲道:“世間無常,怎會是你一人之過?”
謝南枝望着她的方向靜靜地沉思了片刻,方才開口道:“他說的沒錯。”
“斷絕天路,阻斷清濁二氣,如此經天緯地之事,哪裡是那麼簡單便能成的?但凡因果錯漏出些微差池,皆會衍出無窮變數。”
“這道理,我也是在薛恒死後才懂的。”
他輕輕晃了晃被薛恒攏着的那隻手,問道:“不若你來講講,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薛恒仍垂着眉目,再開口時聲音卻沙啞至極:“我……”
謝南枝輕聲道:“講講吧,講講便沒那麼難過了。”
薛恒喉結滾動了數下,卻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哽住了,張口數次都未能說出話來,隻是攥着謝南枝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都泛出青白。
謝南枝又歎了一口氣:“罷了,我來為你起個頭可好?”
“……當年,薛慎答應我的條件後,讓石城百姓盡數遷出,并将承影劍留給了我。”
謝南枝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軍中知曉我與薛恒之事的人并不少,當時猜疑之聲喧嚣塵上。薛慎口稱将我囚在石城,再将薛恒派到北地前線,讓他以軍功震懾衆人。”
“而後,突然有一日,我察覺到我留給他的那枚玉符碎了。”
謝南枝擡起另一隻手,指尖輕輕描摹着薛恒緊鎖的眉頭:“那時發生了什麼?你若不想說,便展現給我‘看’。”
薛恒聞言,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随即妥協般地閉上了眼,低下頭,與謝南枝額頭相抵。
他身周銀色光芒微微亮起,許是因為輪回太多,記憶淺淡,霧氣般薄散的畫面飄蕩着浮現在衆人身前。
“我一路向北,直接打到了昌城。”他啞聲開口道,“隻要拿下此地,其後皆是平原,北地便是戮仙軍囊中之物。”
“但攻勢太猛,惹來忌憚……他們糾集了一衆仙人,直接襲擊了我們的營地。”
畫面中,隻見仙影憧憧懸于半空,薛恒持着長槍獨自跪立于陣前,銀甲上布滿裂痕。他腳下的大地被不知名的力量轟擊到開裂,身後是被靈火灼灼燃燒的軍旗和營帳,無數将士破碎的屍體交疊在一起,滲出的鮮血将泥土染成暗紅。
“薛家小兒,且來受死!”有一仙人袖袍鼓蕩,沉聲怒喝,随即擡手間便引來一道紫電,毀天滅地般向他迎頭砸下。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薛恒懷中卻突然迸發出耀眼的銀光,随即一道音刃铮然破空,徑直劈開了雷霆,也割下了那仙人的頭顱。
像是有什麼無形的力量緩緩蕩開,仙人們竟皆紛紛轉頭望向石城的方向,為首之人更是狂喜般地大喊道:“是謝南枝!快!都随我來!”
數道流光倏然劃破長空,伴着尖銳的破空聲徑直離去。
謝南枝聽及此處,輕笑一聲:“是了,當年我釋放神識探你所在,可驚動了不少人來。”
“這仙器便有這麼大的吸引力麼?竟未有絲毫猶豫……”孟淮澤怔然出聲道。
謝南枝聞言,卻淡然道:“可知絕地天通後,為何仙人并不輕易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