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洲不自覺地繃緊肩背,聲音有些僵硬道:“……羅漢床太硬,這床榻夠大……能躺下兩人了。”
他移轉目光,決定換個話題:“段采也真是的,讓他訂客棧怎麼訂了這間。說是隻有兩間屋子剩下,可我一路過來,分明聽不到其他房間裡的聲音。”
齊染“唔”了一聲,平靜道:“那他有心了。”
商成洲:……
他從羅漢榻上起身,回身卻看見齊染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挑眉道:“不去睡嗎?”
齊染向他伸出一隻手:“腿麻了,麻煩扶我起來。”
商成洲眨眨眼,一時玩心大起。他沒有接過那隻手,而是一步上前,一手穿過此人的膝彎,一手繞過肩背,稍一用力便将人穩穩撈進了懷裡。
齊染呼吸稍頓了一下,便神色如常地靠在了他胸口。
商成洲偷偷垂眸瞥了一眼,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齊染纖長的霜色睫毛。他的呼吸很輕,幾乎感受不到什麼起伏,就這麼懶懶地,理所當然地窩在自己懷裡。
心中傳來一種奇異的、巨大的滿足感,鼓脹得幾乎要撐破了他的胸膛。商成洲走到榻前,卻沒有把他放下來。
“你太瘦了。”他臂膀繃緊,将人在懷裡往上掂了掂分量,隻覺得懷裡的人輕得還沒他的刀重。
“等回了部族,要是天雅看到你,定會天天盯着你喝三杯羊奶才罷休。”
“天雅是誰?”
“是阿保的女兒之一,在你們這兒看來,約莫算我的長姐。”
“……我記得你先前說,你母親是北格人,父親……”
“嗯,我沒有父親,阿保是我的養父。”他抱着人卻不舍得放手,甚至就在這床榻前踱步兜起彎來。
“……不累麼,放我下來。”
商成洲卻低下頭,又眨眨眼道:“你不想聽我的身世麼?”
齊染與這雙灼灼發亮的鴛鴦眸對視了片刻,終是輕輕歎了口氣,妥協道:“罷了,你講吧。”
商成洲頓時笑着側過頭,還故意将人抱在懷裡晃了晃:“小時候,我和母親一起住在索蘭河邊上,我們隻有一間小氈帳,幾張羊皮毯和兩頭羊。”
“冬天的草原很冷,一眼望去全是雪白的,風大得仿佛能将我們的氈帳撕碎。那時母親就這樣抱着我,靠着羊,我們一起裹在羊皮毯裡取暖。”
“後來……她得了病,病得快死了。她便讓我帶着羊往東走,去青橫部找部落祭司。我那時約莫也隻有一頭羊那麼高,我趕着羊一路向東,還沒有到青橫部,就遇到了阿保。”
“阿保問我為何一人在此,我說我要去青橫部找祭司用羊換我母親的命。他聽了之後,說自己就是祭司,他收了我的羊,讓我領他去找母親。”
他說到這裡,眉目間的神色淡下了些許,抱着齊染的手也緊了緊。
齊染輕聲問道:“後來呢?”
商成洲抿了抿唇,緩步走向了床榻,将齊染安放到了裡側:“……後來,等我們回氈帳的時候,母親早已不在了。”
他鋪展開被褥,微斂着眉目,語調卻分外平靜道:“草原上的氣候和這邊不同。人死了之後過上幾天,外面碰着就和羊皮紙一樣,可裡面的肉已經癟下去了。若冷得厲害些,連眼球都會結冰,但因為面上其他部分是幹癟的,結冰的眼球甚至會瞪出來。”
商成洲拾起齊染鋪了滿床的白發,仔細捋到他身側,再将被褥的邊角都掖好了,起身去吹滅了小桌上的燭火。
他回首看向床帳,隻覺得濃黑的夜裡身邊這縷瑩白依舊亮得晃眼。
齊染側着身,霜白的長發如綢緞般鋪散在他身上,靜靜地看着他。
商成洲坐在榻邊,将床簾放下:“大晚上的說這些,好像有些吓人。”
卻聽齊染在他身後輕聲道:“我是大夫,大夫不會怕死人。”
商成洲長腿一翻便躺上了床榻,這張床榻确實夠大,兩人躺着中間還能餘下兩掌多的位置。
他靠着床頭,在黑暗中有些微出神:“當時太小不懂,其實母親叫我出門的那天,或許已經斷了氣了。”
“再後來阿保就帶我回了青橫部,成了他的養子。到了部落我才知道,他先前還騙我說是祭司,實際他當年已經是青橫部的統領了。”
“青橫部的統領,那就是整片草原的王。是要攀到烏蘇達山巅,受過聖雪洗禮的。”
“陰差陽錯的,我就成了部落首領的養子。他們叫我思結諾,在北格語裡的意思是草原的孩子。”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宛如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一直以為,我是在索蘭河邊出生的,阿保從草原撿來的野孩子。”
“怎麼來了趟中原,卻突然與仙人扯上了幹系,有個了不起的前世了?”
中衣袖口上傳來輕微的拉扯感,商成洲低頭看去,卻發現齊染拉着他的袖子,示意他躺下來。
而他剛躺下來,身邊的人便帶着被子,将他團團裹了進去。
眼前頓時陷入徹底的黑暗,鼻間卻萦滿了清苦的藥香。
齊染輕輕攏着他,下颌抵在他頭頂,低聲道:“沒有什麼區别,隻有商成洲而已。”
商成洲額頭抵在齊染的鎖骨處,聽着對方輕而平穩的心跳聲,還想再說什麼,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困意席卷。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索蘭河畔破舊的氈帳裡,聽着風雪拍打賬布的聲音,卻被幾張羊皮毯和一個懷抱,便隔絕出了一方小小的、溫暖的天地。
“睡吧。”
清淺的嗓音将他送入了深沉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