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勒站在祭壇最前方,左眼仍覆着那眼罩,僅存的淡金色眸子低垂着,緊盯着祭壇中央那堆壘起的木柴。
随着大祭司的禱詞接近尾聲,那些留守勇士的遺族們一一上前,他們捧着逝者留下的物品,安靜地走向祭壇,輕輕放在了木柴堆上。
不一會兒的功夫,那木柴堆上便散亂地堆滿了些繡着名字的手帕、陳舊的衣物、磨損的護甲……都是些不起眼的物件,可它們擺在那處時,卻仍帶着鮮活無比的氣息,仿佛它們的主人隻是暫時離開,随時都要取回的。
低低的抽泣聲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商成洲站在人群外圍,卻能清晰地看見那些被淚水模糊的臉龐,還有最前方裘德勒緊抿的唇和微微顫抖的肩頸。
在大祭司的唱誦下,裘德勒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接過一旁天雅遞來的火把,一步步走到了柴堆前。
他摘下了天雅為他縫制的眼罩,露出了猙獰的疤痕和空洞的左眼,将那眼罩也一同丢入了那柴火堆内。
他不再猶豫,也不再顫抖,穩穩地點燃了這捧聖火。
火焰“騰”地一下竄起,迅速吞噬了木柴,也吞噬了那些承載着無數回憶的遺物。橘紅色的火舌舔舐着空氣,發出噼啪的聲響。濃煙袅袅升起,筆直地沖向湛藍的天空,仿佛搭起了一條連接蒼穹的歸鄉之路。
裘德勒将火把也一同丢入了火堆,轉身面對台下的人群,左手握拳在前胸重重地擊打了一下,大吼了一聲:“決不忘記!”
那吼聲在雪山和聖湖之間久久回蕩,祭壇下,壓抑的哭聲也漸漸大了起來。商成洲看着火焰中扭曲消散的舊物們,看着裘德勒火光映照下的側臉,看着那直沖天際的煙柱,突然意識到——
凡人,是真的很渺小的東西。
當災厄猝不及防降臨,在無能為力之時,便隻能選擇最愚蠢的辦法,用血肉堆起一座城牆,用一部分人的犧牲,去換來更多人喘息的機會。而活下來的人,就會帶着這一點點念想,走到他們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
不能猶豫了啊,商成洲恍然意識到。
就像齊染所說的,如果這即将到來的,是一場足以傾覆天地的災難,而他們若早一步出發,也許還有機會在這滔天的巨浪裡,為自己想保護的人建起一座小小的方舟。
即便他現在對未來全然茫然無措,總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推着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卻發現肩上的東西越來越多,竟已無法回頭了。
可是,有齊染嘛……有齊染在,那便總能有辦法的。
他聽着羊皮鼓沉郁的鼓點、大祭司悠遠的唱誦和族人們壓抑的哭泣,在五色彩旗投下的搖曳陰影中,靜悄悄地轉身離開了。
這是聖族人的儀式,齊染沒有來參加。商成洲施展輕功幾個起落便奔回了帳子,果然看到他蜷在軟榻裡,翻着從大祭司那邊捎來的書。
聽到掀簾的動靜,他略帶疑惑地側頭望來。
“怎麼這麼早便回來了?引靈祭結束了?”
商成洲抽出他手中的書,一眼掃過,又被這不知哪族語言的鬼畫符震得眼前一暈,趕緊甩了甩腦袋,挨着他在榻邊坐下:“齊染,你想去河陵國麼?”
齊染眉梢微挑,沉默了一瞬,竟低低應了一句:“嗯。”
商成洲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完全沒料到竟能得到如此直白肯定的一個答案,畢竟這人慣常喜歡兜着彎子表達自己的想法。
本也算笃定的他反而升起一絲莫名的不快,蹙起眉質問道:“……為何?就因為大祭司說的那番話?”
微涼的指尖捏住了他的側臉,輕輕扯了扯:“吃什麼飛醋呢?”
“我想去河陵國,”霜白的睫羽微微顫動着,齊染的目光沉靜地看着他道,“是因為四方天澗已破其二……确實極有可能是河陵國那方天澗出現了異動,才引來半面妖現世。”
“若那方天澗還能穩住,那這現世的安甯或許還能維系片刻,而若也随之崩塌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商成洲卻也理解了他的未盡之言。
他輕歎一口氣,腰身一扭便翻身躺在了齊染的腿上,随意挑起一縷白發在指尖打着彎。
“我想去河陵國,是因為聖族遭了半面妖的禍,我多少也想保護自己的族人,為犧牲的族人報仇。”
“齊染,你又是為了什麼呢?”
齊染低垂着眼眸,蒼白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額發:“也許……沒有什麼原因?”
“若能救下幾人,便去救罷了。”他頓了頓,指尖沿着商成洲的側臉輪廓緩緩滑下,最後屈起指節,用冰涼的指骨輕輕蹭了蹭他溫熱的唇角。
“況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雖覺得凡人活着的樂趣也就那麼幾樣,目前卻也沒那麼想死。”
商成洲微微張口,叼住了他的手指,齒尖在微硬的骨節上輕輕磨了磨。齊染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卻未抽回,隻垂眸看着他,眼底漾開一絲笑意:“别咬。”
商成洲叼着不放,卻突然有些含混地吐出兩個字:“安卡。”
“……什麼?”齊染疑惑道。
“安卡,”商成洲松開口,舌尖在那處淺淺的牙印上飛快地舔過,“我為你取的名字。”
“在有些日子裡,烏蘇達山巅可以看到半空中垂落着藍綠的光幕,山脊的積雪在那光幕下,會泛出如火焰般的藍銀色火彩,我們叫它安卡。”
他眨着一雙鴛鴦眸,擡起手輕輕拂過面前人的側臉:“……你是天上落下的光,是雪上燃起的火。”
齊染微微怔住,随即極輕地彎了下嘴角,順勢握住這隻手,在他熱燙的掌心落下一個微涼的吻。
“好……謝謝,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商成洲得意地哼笑一聲,随即壓低聲音道:“那……我們悄悄走吧?就我們兩個去河陵國,給阿保他們留下封信就好。”
“也好,讓師兄他們留在草原,若實在保不住河陵國的天澗,這裡或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商成洲耳朵雖認真聽着,神思卻随着那雙上下開合的唇飛到了天際。
他翻身摟住這人細瘦的腰,将臉狠狠埋進了他的腰腹處,悶悶地小聲嘟囔着:“齊染……安卡。”
“我的,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