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動槳闆,撐一艘栎木小船,呼吸夜裡潮濕的空氣,傾聽潋滟水波柔聲絮語;或倚着綴滿勿忘我的圍欄,遙望航船漁火在漆黑的夜空下閃爍,伴随星光與流水逶迤直至天際……倘若那件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人們還會不會像今天這般享受眼下來之不易的平靜?或許在将來的某一天,當人們再也不受這段夢魇的叨擾,亞德裡亞海的明珠才會重新擁有往日的幽靜與美好。
石橋,碧波,貢德拉;棕榈葉,大教堂,淡紅色磚瓦——曾到此一遊的人們總會心潮澎湃地念叨這些極具象征性的事物,并且會掰着手指繼續數到自己鐘愛的墨魚空心粉和扇貝沙拉。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湧入這座城市,因為不久之後一個隆重的節日即将來臨。不管在這裡聚集的是巫師還是麻瓜,他們都将共度一個難忘的周末:歌劇盛宴——聖卡西亞諾劇院(1)建成360周年;救世主節——焰火晚會與通宵嘉年華(2)。
安吉洛和馬裡諾來這裡當然不隻是為了吃喝玩樂。
這兩位極富修養的紳士不僅是尊貴的來賓,而且還是意大利國際魔法合作司的新任助理,看看他們胸前雛菊形狀的金色徽章和海藍色的工作袍就會明白一切。這樣一來,他們便可以在聖卡西亞諾劇院裡昂首闊步地走來走去,監督那些忙得焦頭爛額的舞台工作者,偶爾到休息大廳去享受一支瑪利亞·曼奇尼。
安吉洛和馬裡諾雖然是魔法部的先遣特派員,但他們胸前沉甸甸的金色徽章還真不如兩張輕飄飄的入場券實至名歸。在準備工作一切就緒之後,他們還得适當地為魔法法律執行司的年輕人們捧捧場(嚴肅地說是維護秩序)。他們一想到這兒心裡就一百萬個不樂意。因為最令他們光火的事莫過于被那些比他們年輕得多、級别也低得多的家夥搶先一步拿到入場券,這意味着他們必須硬着頭皮像兩個低聲下氣的臣仆一樣為這些愣頭青服務。他們很不甘心。
說來也是萬般無奈。雖說劇院這次設了不少站席,可它們的價格在一個月前就已經高得令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無法擔負。主辦方早把池座和普通樓座的好位置送給了圈子裡的拜把子兄弟和名門世族。如果誰能搞到一間包廂,那他不是名震寰宇、腰纏萬貫,便是手握重權了。
安吉洛和馬裡諾既不是富商巨賈,也不是達官顯貴。不過自打他們來到聖卡西亞諾劇院之後還是受到了廣泛歡迎。
因為安吉洛和馬裡諾給人的第一印象極佳:一個舞姿出衆,一個口才驚人。人稱“意大利的阿蘭·德龍”的安吉洛很快便得到女士們的青睐,他的搭檔馬裡諾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讨得一夜之間成為劇院首席顧問的馬爾科·阿爾馬維瓦和因親近麻瓜而聞名遐迩的劇院經理兼慶典總導演讓·德·吉羅杜的歡心。不僅如此,他們近來還得到了“亞德裡亞海的藍色男孩”的美稱。這使兩個年輕人頗為受用,連走路都開始不自覺地大搖大擺起來。
慶典前一周,劇院已經禁止工作人員以外的人入場,可是劇院前門每天都被趕來采訪的記者圍得水洩不通。安吉洛和馬裡諾自然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他們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故意不理會一路追着他們跑的筆記闆和速記羽毛筆。等他們快要進入劇院時才會慢悠悠地轉過身,對快要憋炸了的羽毛筆透露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同時給圍成半圓的相機賣足了人情。
多虧了那些音樂顧問和劇場指導的小恩小惠,安吉洛和馬裡諾才有機會涉足世襲貴族和金錢貴族紮堆的場所,在華燈璀璨的碧波之上享受窮奢極侈的夢幻生活。他們一擲千金,整夜狂歡啜飲。
在那些已然成為某種身份象征的酒吧,他們經常能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邂逅幾位事業蒸蒸日上的明星和在商界政界呼風喚雨的人物。在這些人中間當然少不了他們那位德高望重的大老闆——意大利魔法部部長塞爾多·阿戈斯蒂尼。
在他們到達這裡的第三個晚上,當安吉洛與馬裡諾在一家名叫“達米諾”的高檔會所裡喝得酩酊大醉時,塞爾多·阿戈斯蒂尼帶着兩個同伴突然現身。其中一位是安吉洛和馬裡諾的直屬上司,意大利國際魔法合作司司長貝尼托·馬西諾,另一位則是喜歡麻瓜的聖卡西亞諾劇院經理讓·德·吉羅杜。
然而這三個人的出現并不妨礙前廳暢飲的享受恣意人生、侃大山的聒聒噪噪、玩巫師牌的炫耀令人眼花缭亂的手法、非法貿易物品的交易在煙霧缭繞的後屋繼續進行。
安吉洛和馬裡諾七扭八歪地互相攙扶着向最高長官的餐位蹒跚而去。在周圍許多雙好奇的眼睛的注視下,安吉洛摟着馬裡諾的腰正準備跳塔朗泰拉舞,後者卻忙不疊地對假想中的酒神唱起了贊歌。
讓·德·吉羅杜立刻來了興緻,不僅不顧鄰桌的抗議——一邊敲着銀酒杯一邊為馬裡諾伴唱,而且他在兩杯火焰威士忌下肚之後情緒高漲,大談特談邀請麻瓜知名人士出席慶典一事。
貝尼托·馬西諾嘴角一緊,當場雞頭白臉地把兩位下屬呵責了一通。阿戈斯蒂尼部長倒沒有露出絲毫的愧赧之情,反而笑呵呵地拉着馬西諾暢飲希俄斯紅酒。
當安吉洛和馬裡諾稀裡糊塗地回到住處時,在他們各自的長袍口袋裡夢幻般地蹦出了一張慶典當天的入場券。可是安吉洛和馬裡諾完全不記得它們是怎樣一個不小心地掉進了他們的口袋。但自打這一刻起,他們的虛榮心都快脹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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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幕布尚未拉起,各種傳聞已高唱入雲。眼下風靡全城的小道消息說,芙蕾妮·卡拉斯和安妮·溫亞德都将在慶典中獻唱。歌迷們聞訊後便一批接一批地湧向劇院,他們不知疲倦地在劇院門前蹲點,期待偶像大駕光臨。
有些消息傳得更加離譜。譬如,住在朱代卡島的一位老巫婆信誓旦旦地告訴她的同伴,這次将有一大群狺女登台演出;“達米諾”的一位調酒師堅信讓·德·吉羅杜邀請了一支侏儒管弦樂團。但竟是誰也不知道劇院即将上演什麼劇目——劇院經理的壓軸好戲向來隻等到慶典開幕才公布。
如果劇院經理邀請的嘉賓當中有麻瓜的話,那麼由神奇生物組成的樂隊就更不在話下。這樣一來,卡拉斯和溫亞德登不登台就算不上什麼振奮人心的特大新聞了。那些過分關注安妮·溫亞德的人也隻是在乎她是否會像傳言中那樣現身——靜悄悄地不為人知——并且身邊還帶着可愛的女兒,同其他應邀而來的音樂人士一起為這場盛宴增光添彩。
狂歡前的日子一直很平靜。陽光普照大地,藍綠色的海面沒有一絲風。除了坐滿劇院前廣場的歌迷和記者,聖卡西亞諾最近還迎來不少怪裡怪氣的人。他們兩兩出現,着裝方式完全是上個世紀的風格:他們時而是邋裡邋遢的海灘少年,時而是搖風琴的流浪藝人,時而又是打扮地過分時髦的紳士。然而他們既不是劇院工作者也不是歌迷。他們除了每次來都要繞劇院廣場一周之外似乎沒有别的打算。
慶典當天,聚集在廣場上的人也比平時多。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波浪焦躁地翻滾不停,鷗鳥紛紛振翅高飛,坐在陽傘下品嘗蜂蜜酒的人都等不及了。布景畫家和設計師們卻依舊在忙碌,手裡的圖樣和模型換了又換。
不過安吉洛和馬裡諾現在可是有入場券的人,自然要把驅散堵在劇院門前的那些閑雜人等的活計交給下邊的人去做,以便更加悠然自得地在劇院裡巡視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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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七月一個溫暖的周六傍晚。
港口站附近——約六點鐘光景,落日西沉時風平浪靜,為水城鍍上一層古樸的陳金色。教堂廣場上聚集着焰火晚會的第一批來賓。
在全城整點鐘聲的合奏中,在鼓樂喧天的歡歌笑語中,兩位穿着深藍色绉緞禮服的紳士在身着盛裝的來賓中間突然現身。他們步履一緻地走向海邊,然後莊重地登上一艘怪模怪樣的平底船。
這艘船的船身被漆成了鮮豔的紫色,船上還帶有十八世紀那種可自由活動的絲緞船篷——不同于平日裡常見的黑色小船,也不像現在停靠在岸邊的一排排用彩球和彩燈裝飾得花裡胡哨的迎賓船。其中一位紳士用一根細木棍在飾有人魚木雕的船角輕輕一敲,小船便飛也似地直奔落日而去。沒多久,落日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溶成一片浮動的金光。待餘輝散盡,小船便沒入晚霞之中。
夜幕降臨,靛青色的雲在頭頂穿梭,岸邊再度響起狂歡序曲。在這片一望無際的浩淼煙波中,波光比晚霞還要璀璨,水中影比波光更加神秘。
在教堂廣場上的人們的目光觸及不到的地方,一座燈火輝煌的“湖心島”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雕梁畫棟的白色大理石建築在閃着微光的七彩薄冰上穩穩矗立——既像一艘輪廓模糊的幽靈船,又像一件精雕細琢的巨型工藝品。
歌劇女神的青銅像在門樓頂端巍然屹立。弧形窗前的長明燈光輝缥缈,印在寶石藍的幕布上影影綽綽。樂音從幽深的拱窗裡傳出,劇院廣場上的噴泉和着它的節奏起舞。噴泉中央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豐收女神阿斯塔特,她用飽含笑意的目光俯視着衆星閃耀的人群。搭載觀衆的小船停靠在岸邊,一個個色彩明麗的身影邁着歡快的步伐穿過廣場,朝石砌大門走去。
安吉洛和馬裡諾緊跟着彙入這支光彩奪目的隊伍。衣香鬓影在月長石和鑽石的光芒中更顯妩媚,傅粉何郎在金裝玉裹的掩映下更顯尊貴。這支龐大的隊伍走走停停,斑駁陸離的身影一擁而上。
這些新來的五顔六色無比喧嚣,手舞足蹈也不能表達萬分激動的心情。身着灰色長袍的魔法法律執行隊一溜煙似地飛奔而至,千方百計地想讓瘋狂的五顔六色黯淡下來。
不過他們的努力徒勞無益。藍色的馬裡諾眉開眼笑地對他的藍色同伴說。
賣燭燈和玫瑰花飾的小販在人群中飛快地穿梭,賣魔術剪紙畫片的人鬧哄哄地擠來擠去。三原色在拱門前分散開來,一束束火花斑斓升騰,廣場上飄起各色煙霧。衆星雲集的地方最為顯眼,因為那裡的顔色種類最多也最鮮豔。色彩浪潮一波接一波地蜂擁而至,珍珠寶石伴着不間斷的咔嚓聲閃個不停。
安吉洛和馬裡諾的臉上堆着恰到好處的微笑恭候部裡達官顯宦們的大駕。他們不停地跟人握手——還差點扭傷了腰,然後眼巴巴地瞧着置身于奇光異彩之中的人們。隻有無色無味的風圍着他倆旋轉,順勢擰開了裝滿嫉妒的顔料桶,把整個世界染成了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