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直聽得滿面虛汗盡下,“殿下難道不知,成律有言,‘諸侵占街巷阡陌者杖七十’?”。
岐王理不直氣卻壯,“我倒看看誰敢杖本王!”。
其時正好從外門出來,沈淙停步注目望着其上皇帝禦筆題着“沈宅”的匾額。有這二字在,确是“杖”不到殿下身上。
岐王也是瞬然明白此人意思,不覺有些悻悻然,口中嘀咕道,“這不是也沒建成麼——”三哥隻是一個眼神就否決了他的所有‘想法’。
岐王倒是興緻不減,一路都在跟他介紹沿途建築景象。他才道此處原本是前朝王太宰家宅,直到半年前王太宰病辭榮歸,這裡便空置下來,皇帝便讓岐王将此處買了下來,将原本建築屋所推毀起了這新宅邸。又道此處正在東、西、南三條禦街交彙處的州橋拐折處。自此處北去是宣德樓前官府宮宇,南去是民居商鋪邸店,東去是太廟社壇,西去是酒樓——
說到此處不覺輕咳出一聲,略有些不自在地輕輕帶過那兩個音節,“妓館”。
岐王隻覺在此等氣韻清粹之人面前提起這二字實在有些唐突了,卻也不見此人有任何“着意”的神色,隻是輕微低首靜靜聽他講,不回應也不置評。興許是他太過敏感了,摹地将眉一挑,便也不再放在心上,一路北進望内城而去。
宣德樓前的中央禦道唯公卿、尚書章服才能從此過,凡行人都隻能走為牆所隔的左右兩道。岐王身份本就尊貴無比,也無人敢攔着,邁步就往中央禦道走去,走了幾步一回頭不見人,隻得又回去問,才知還有這等‘規矩’在,勸又勸不得,隻得陪着那人平生頭回走了行人禦廊。
進了宣德門以後,岐王難得安靜下來,也不為他介紹了,隻将他帶進了題曰“延和殿”的大殿以内,便就借故出去了。
殿内卻也不見皇帝在,唯有一個角帶青衣的小宦者,想着此時正是常朝時分,皇帝當在垂拱殿禦朝召對,應是還要些時候,于那宦者微一颔首示意過後,便立在殿中等待。
那宦者卻道,“官家言說,沈公子可以随意走動觀看。”。
沈淙聞言雙眉輕軒,聽這宦者口吻,皇帝似乎是知道他會來此?更為奇者,那宅邸更不會憑空而出——不知為何,他隐隐覺着他好似踏入了一張精心鋪織好的密網之中,存着這般心思,雖知依禮不當如此,卻還是擡目觀去。
外間碧瓦朱甍、丹楹刻桷的延和殿,其裡卻是質樸無華,一派儉省,并無任何稱奇說道之處。唯一不可忽略者,便是那方紅木雕雲紋的高足禦案,其上堆摞滿了半尺來高的——
他本以為是奏本章疏,走近之後卻道是尺牍片劄,最上面展開着兩封,湊近一看不覺面色一變,那是垢墇用以‘舞弊’進呈的策文,不過這才是原稿,他親筆所寫的原稿。
先生辭歸隐遁牛溪山之後,皇帝仍投函問策于這位前太傅,是以時人稱先生以為‘山中相’。而這些問策他自是都見過的,先生還且以此作為他的策題讓他作文以答,這便是其中之二。正是因此,才想着皇帝定是聽過或是見過此中段落章句——
也幾乎瞬然明白過來皇帝将那二人下至诏獄,又将一甲策文抄傳諸郡,絕非是因翟進舉告之故,而是在問他的罪。
這是他所知道的,可他不知道的是這些原稿竟然“流”至宮中,擺呈在皇帝禦案上。先生明明跟他說,這些文章已不慎遺失了——
沈淙心下吃驚,隻疑這些隻怕都是,那宦者似是看出他心思,“沈公子可以随意看”。沈淙于那宦者點頭緻意過,才将頂上一白絹斜封的書函拆展開來,這一看更是目瞪神呆,那是他為先生精舍堂齋室閣所更之名——
當年牛溪塾的隐求精舍落成之初,先生為圖省事,将精舍内建築全以他的表字命名,譬若乂安堂、乂安左齋、乂安右齋、乂安室、乂安閣——
他便直言弟子當避師者諱,請改齋舍之名以便尋常稱呼。先生斂目一思,将那二字倒了過來,問他總該滿意了罷?他又道,避諱避的是字又非詞,還是要改。先生表示懶費神思,讓他來改,就照着能讓他滿意的樣子改。
他便也就應承下來,先生表字取自“天下乂安”,意願天下安定、萬民樂業,這本是先生平生夙願,精舍當該依此而取才是。中堂三間取作梧鳳堂,左右兩室作分止、興懼;東西憩齋作重熙、累冾;閣稱戒定,園作無象。
而這其中隐含之意,當該隻有他與先生知道才是?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清亮剛健的聲色貫入耳中,沈淙聞聲心下一驚,待他轉身回看時,那人已步入殿中,離他不過二三步,正要屈身行禮卻為攔下,“不必多禮”。大約見他隻是清淡應聲,不見任何謝恩話語,略驚了一下,而後才接道,“朕将才所言,沈卿以為如何?”。
沈淙自知皇帝是為何意,可他此回來是來辭聖眷的,卻非是領聖眷的,違心敷衍一句谀詞,“天子仁德”。
趙劼付之一哂,“欲定分止争興功懼暴,以成重熙累洽之功的,竟也是這般阿谀曲從之輩麼?”。
沈淙先是驚于皇帝解他名稱中意思,又訝于那句毫不遮掩的輕嘲,稍作平複才道出此行目的,“州橋沈宅,小民福薄不敢承受,還請聖上收回!”。
“你來找朕,就為這個?”
“是”
“隻為這個?”
“是”
适時,内常侍張憲則于殿門口請禀皇帝用膳。
常朝過後,趙劼聽是沈淙來了,朝服都未及更換就過來了,又命張憲則吩咐禦廚多添兩三道飲食菜肴。滿心熱切卻不想會是這般——
張憲則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隻覺這其間氣氛有些異常,指揮着女使将膳食于殿内擺放停當正要退出時,就聽皇帝沉聲道,“請皇後過來用膳”。
張憲則躬身領命之際,餘光就見沈淙身子竟是微微一顫,面色更是一瞬慘白。
不覺低歎了口氣,輕步退到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