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津樓南部還配屬着兩座小宮殿,以西是用以宴飲的“宴殿”,以東是用以射箭的“射殿”。
而此時的射殿以内,正進行着一場射弓競試。
他們的位置,之于其間樣況,正可一覽無遺。
此時隻見水虎翼招箭班,共皆二百五十人,分出十人出來,于所立箭垛前站定,其餘諸人則依序成十二列,并分左右列之。
其間青壯老少、高矮胖瘦皆各有之,都是同樣裝束——頭戴長腳幞頭,額束紫繡抹額,身着紫色寬衫,外加黃色義襕——仔細看時,卻道是有一處細微差别,那便是臂上彩繡的顔色,其中左列為藍色,右列為紅色。
也是聽那小軍校言說,才道左列隸屬于左翼軍譚指揮使名下,右列則隸屬于右翼軍韓指揮使名下。——且不論左右兩翼軍卒箭藝如何,隻左翼軍那隊列,看上去就更為勻實整饬一些。
忽而想起教場園門口前來換班的那二名士卒,臂上彩繡似就是藍色。甚為巧合的是,又在此時,于右翼隊列之間看到了先前在園門口睡覺聊閑那二人——
此時的招箭班軍卒正皆聽依軍校号令,按先左後右的列序,上前進行步射競試。聽那小軍校說,此回競試的大緻規則是,在距所射箭垛五十步的地方,各自拈矢挽弓射發十箭——因弓弩鬥力皆有定準,因結果以命中率計算。——其中十中八者為優,中七者為良,六者為及等,六者以下皆為不合格。
若一箭未中,可再與一次機會;若再不中,則降等級;若等級無法再降,則唯有罷勒之——
沈淙舉目看時,見左列軍卒,也就是那譚指揮使麾下的神衛左翼軍,其競試成績基本都為優良,最差者也都及等了。心中不覺暗歎,這譚指揮使,倒真是馭兵有方。
反觀那右翼軍,實在是一言難盡——
且先不說為優為良者,便是及等之卒,都屈指可數的事,便是能将弓箭射中,甚或射近那箭垛的,也是寥寥可數。
甚而,還有拉不開弓,抑或是握不住弓的——
還不乏弓體劈裂的——
但這還都不是最荒謬離奇的。
最為荒謬離奇的,是那軍校最後宣示的競試結果。
招箭班全額二百五十人,無一人為降等革除,更無一人不及等——
眼睛一随那弓射方向軌迹,明明白白就是未曾中的。
可奇就奇在,就在士卒最後報靶的時候,那箭垛上,忽而就有了中箭,還是正中靶心——
而更讓他們匪夷所思的是,在場所有人,甚至包括左翼軍軍卒,都對此,完全地視而不見,完全地不以為意,完全地如無其事。
之後的馬射,也是如此。
若非看向身側其它人也是與他同樣的神情,沈淙都且疑心是會不會風邪自他臂上那箭瘡侵入發作,擾動混蒙了他的神智,而一使他幻視了——
方在此時轉過頭去,目色詢問振纓,可有看見那些“中的之箭”來自何處,跟随着的振纓投向遠處的目光,方見射殿東邊挾屋牆體邊緣,恰隐身在欄杆後的一道颀長纖細的身影,服色一同水虎翼軍卒,臂上卻并無刺繡。
此時已将其“作弊工具”——烏弰弓收起,反曲一腿,抱着手臂,倚在牆上,歪斜着頭,望向殿前集攏起來的虎翼隊列。
不一刻,虎翼隊列散開後,有幾個右翼軍卒偕同往那身影隐身處徑直走去,幾人互相交談了幾句,那幾人又向左右前後觀望了幾眼,将袖中什麼物件給了那人。那人一一打開,取出其中一粒咬了咬——原是銀铤,滿意地點了頭。将銀錢一一收好,至此“回易”就算完成。
那人即笑着一招手,迅速繞轉到射殿之後,輕盈地向下一躍,不止不避開巡哨軍卒,甚或還熟谙地打了個招呼。
眼看這人就要隐入人潮,隻怕之後再找尋不見,沈淙因向秦檢遞個眼色,秦檢略一點頭,不動聲色悄然離開了。雖隻是遠遠看了一眼,可卻不知為何,沈淙總覺那弓體樣式莫名熟悉——
身側那小軍校臂上彩繡也是隸屬于左翼軍的藍色,可已切實睹過那神衛虎翼軍卒那副行若無事樣子的沈淙,并不企望能從這小軍校身上得到什麼具實有用的訊息。
可卻在偏目時,在那小軍校還仍純稚幼嫩的臉龐上看到了一絲壓抑着的憤然之色,若再子細分辨,其間還夾雜着一絲不甘。再那看那目光所投之處,竟——
竟與他們投向的是同個方向。
“在看什麼?”
那軍校為問地實在愣了一下,而後很不自在地收眸垂頭道,“沒什麼”。
“那競試”沈淙見小軍校聽他将一出語,警惕地身軀都是即時一僵,更是将全付注意凝注在他身上,笑問道,“小軍校不去,可有關礙麼?”。
小軍校搖了搖頭道,“楊都虞侯特意跟徐都頭打過招呼的”又向遠處看了看,“就是主持競試那軍校——”。
沈淙憬然點了點頭,而後移目向遠處望去,忽而冁然笑着,輕聲吟哦道,“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争看綠衣郎。”。
原是那金池邊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群衣冠齊楚、風華正茂的公子王孫,在放歌縱酒,想是來遊池今科的新科士子。
而離着不遠的池岸邊,則麋集着一行華冠麗服豐姿冶麗的嬌娘女娥,正借着遊賞事偷偷向這邊觀望窺觑——
其時那綠衣的翩翩少年放聲縱歌罷,轉頭之時,正與紅裙的妍妍女郎四目相視,久久不肯移開,沒一會兒,就為其它少年鬧哄簇擁着過去,也不知那少年說了什麼,那女郎嬌羞地扭過臉去。
那少年緊張地直搓手,見那女郎輕輕地點點頭,方即綻放出比那微風攪起的滿湖碎金更加鮮妍明媚的笑容,謙恭有節地展手讓那女郎先行,自己再慢慢跟上,二人就沿着堤岸慢慢散步——
少年清越甘冽的歌聲,在這湖池邊,天地間,不斷地缭繞回蕩。
大約會成一段好姻緣罷,他們在想。
便在此時,沈淙忽而清澹道,“若是小軍校去了,或許那結果會有所不同。”。
那小軍校也沉浸在這佳人才子的美好之中,聽見這話就即不假思索,“怎麼可能,那結果本就是既定的——”。
出口才覺失言,看向笑得那樣坦然,那樣好看的人,仍是那樣清澹的語氣道,“怎麼個‘既定’,小軍校可能與我詳細說說?”。
那小軍校滿心都是為‘美色’蒙騙的沮喪,心裡暗暗道,看來不隻是好看的嬌娘子不可信任,好看的翩公子也不可信任——
那小軍校不忿地哼了一聲,“就是‘既定’的表面意思。”。
“為何會‘既定’?”
小軍校偏過臉去,不再看這好看的公子,免得又不慎為蒙騙,口中卻還是忍不住如實說道,“如此逸豫安樂之所在,有誰願意為革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