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攘愕然擡目,半時無語。
沈淙聽到這裡,便也了知大概,不待譚攘言請,就隻徐步走近,再施禮道,“匡夫兄”。
譚攘這方事情并未解決,可卻也不能再讓人等着或是走開,就隻在身上找了半天,卻也隻有二三十錢,神色作難道,“不知舍弟——”。
沈淙稍地一怔,方再一笑,清聲打斷道,“一如令弟所言,我們是情願買賣,并無欺蒙一說。此事就此了罷,不必再提了。”。
譚攘頓了少刻,也不再堅持,方即領情,又再告禮道,“至若‘舞弊’一事,此處多有不便,還請邸下借一步說話,一随攘去往那邊教場,攘定與邸下一個交代——”。
沈淙大概也知那‘交代’是什麼了,卻也并未多言,隻是跟随其緩步走到教場以内,門外守卒仍是之前換班的那二位,見他們過去更是挺拔身姿與他們道禮。譚攘微地點頭示意,展手讓他先行。
這回進去時,其間再無那或行或立,或坐或躺地飲食消歇、攀談唠扯的各色人等,隻有習練箭弩排演陣法的軍卒,看那臂上藍色彩繡就知全是左翼軍。
那些軍卒一見譚攘進來,迅地停下手下動作,既憂且喜的目光齊齊望向譚攘,立身問禮道,“譚指揮使”。
那齊整洪亮直如一人的一聲,震得沈淙心腑都是猛然一顫,心中更是震撼不已。
再見譚攘正色肅聲說了幾句,讓其副指揮使董骥帶着他們繼續訓練,再對身側那小軍校說,“方紀,傳軍杖來。”。
那小軍校雖有些震愕不解,卻還是依令下去預備了。
譚攘将他們引到一處涼亭,這涼亭也是後來才建的,為了讓那些舞姬藝人歇晌納涼用的,在這校閱炮石壯弩的教場裡,多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譚攘讓他們先在其間稍坐,等那方紀急步将軍杖取來了,排布在涼亭之前,才道,“依職制律,協同舞弊者當杖八十。”。
将說到此地,譚抒已冷聲打斷道,“就隻追究協同舞弊者麼?舞弊者呢?你将他們也都傳來——”。
譚攘眉心一皺道,“他們并不在我統轄以内。”。
“我管不了他們,就隻能管得了你。”
譚抒冷然一哼道,“你就非要将這戲做足了是罷?”。
“好!”說着将罩袍一脫,随手扔到譚攘身上,大步踏到亭下,将後襟一撩,曳在革帶裡,往凳上一伏,道,“你打!”“不若我們孔懷一門,一同養傷就是了。”。
譚攘搖首歎氣道,“我打你作甚?”。
又再略轉向沈淙道,“此子如此行事,皆是攘申令不明,教誡有失之故。這天下實無不教而誅之理。”。
“攘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他的長兄,是以這舞弊之杖責,業該由攘領受才是。”。
沈淙雖早已想見其事,可真從其口中說出,還是不免驚愕,遂即起身立道,“匡夫兄——”。
譚攘擡手止道,“邸下不必再勸,‘法之不行,自上亂之。’,唯得禁勝于身,方能令行于軍。”随即艱難邁步走到亭下,一至刑凳邊道,“阿抒起來,站到一邊。”。
譚抒本還滿目憤然,這一時卻有些慌亂,道,“我不起!”。
轉而又再激憤道,“你究竟是做給我看,還是做給他看?”。
這一‘他’指的自是沈淙。
譚攘隻道,“權為宣令申禁,引為鑒戒而已。”。
譚抒聽那聲氣,就知他這大兄決然不是說說而已,立時道,“你要宣令申禁,在我身上宣申就是,不要再折騰自身了。”“再有八十杖,我就要沒大兄了——”。
“這回是我事先沒有與你申明,因之我不怪你。”
“你日後若是再犯,我必也饒不得你。”
譚攘伸手去拉,不想其雙腿雙臂死死抱抓住刑凳,直如刑凳融為一體了,直身歎得一口氣,“你是要我伏在地上?”。
“這大兄你是真不要了是麼?”
譚抒聞言瞬地翻身而起,直直道,“要!”。
譚攘正了容色道,“那就讓開”。
“我不——”
那甚為急切的一聲,引得沈淙也是不由一笑,心知譚抒再是撒賴,都是無法攔擋住此人的,便即走至亭下,道,“匡夫兄且慢!”。
譚攘攢眉望過來道,“攘意已決,邸下不必再費口舌——”。
“淙為的不是這事”。
譚攘惑然道,“那是何事?”,又道,“若有他事,就在這軍杖之後說。”。
沈淙一笑道,“那隻怕要淙好等了。”。
譚攘一怔,方即明白,就隻道,“如此便請邸下言說,攘傾耳恭聽就是。”。
沈淙深深望了眼譚抒,而後輕聲道,“這樣的器質才識,不論是困在閨中,還是此處,未免都是可惜。”“匡夫兄如是願意割愛,淙将來或可為其尋一好去處——”。
譚抒心中一凜,颦眉厲聲道,“你胡謅什麼?”。
譚攘猝然一震,聲帶驚疑道,“那是何處?”。
這錯謬卻是當年造籍官吏登載時造成的,而阿娘業因阿爺辭世就隻剩卻他們孀婦弱子,遂覺這樣或許如此更好一些,就即将錯就錯沒有糾改。
阿抒從小就是作男兒養大的,及至此時都并無任何人發覺。
他雖不知此人是如何看出來的,卻也知此事若真要深究,依詐僞律,即得決杖刺配。
更且在此時出口點破,無非不是舉發,就是——
沈淙仍是笑道,“現時還未想好”。
譚攘便即明了,那隻能是第二種,沉聲開口道,“邸下,想要什麼?”。
沈淙沉吟道,“兩條”。
聽其這樣直白,譚攘反卻松了口氣,沉聲道,“邸下請說”。
“其一,且将這軍杖收起來。”
譚攘目露疑惑道,“邸下這是何意?”。
“卻也不是免去了,隻是暫且寄着。”
沈淙冁然一笑道,“至若時間嘛,便是明年此時。”“但那時的軍杖,會比這時值當的多。”。
譚攘惘然不解道,“這又是何故?”。
沈淙卻不再多言,隻道,“舉發與停杖,匡夫兄自擇一道就是。”“淙既不強求,也不幹預。”“但若落得一杖,淙一出得此處,就即轉奔戶部。”。
“不獨此日,亦不獨此時。”
似乎是沒得選——
譚攘喟然一歎,隻得再問,“其二呢?”。
沈淙望向譚抒道,“我想看看你當時所使之弓”。
此人竟是能将大兄說動,雖說是拿着她作筏子,卻并不以為意。那清澈目中不免對這看似弱不禁風的‘冰尺玉衡’,多了那麼一點敬意與好感,私心想着便是他再提出多難辦的要求,她都會盡力為其辦到才是,卻不想隻是如此。不禁颦眉撇嘴道,“這算什麼要求?”。
她本是想自己去的,卻又怕她離開一時,再錯過什麼‘大事’,就即轉頭吩咐方紀道,“去我房裡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