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消融在離心機嗡鳴中,顧文姝擡眸才發現窗外早已是霞光滿天。他時刻謹記着法醫實驗室準則,小心翼翼地将鋁飯盒背在身後。
鎢絲燈泡在鐵架床上方暈出昏黃光影,黴斑遍布的牆皮帶着珠三角獨有的潮氣,昨天換下的襯衫挂在工業風扇下,鏽迹斑斑的鐵架随着氣流變化,晃晃悠悠地擺動。
"小顧同志,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同師父去荔灣塘到底發生了什麼。”人高馬大的孔祁盤腿擠在小馬紮上,手舞足蹈的比劃着,差點撞翻倒扣在地的紅色塑料桶。
這上面可是兩人的晚餐。
“盛哥家人特意送來的,紫砂煲炖足六個鐘,老火靓湯來得。”孔祁揭開湯盅蓋,撲鼻而來的是杏仁白果豬肺湯的香氣:“你快嘗嘗。”
顧文姝已經習慣飯前一碗湯的儀式感,一碗下肚,後頸泛起細密汗珠,溫熱沿着食道落入空空的胃袋,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藏在肌肉深處的酸脹感。
“下午我們去了倉庫調查當年繳獲的那批藥品,數量沒問題。”孔祁神神秘秘地湊近,壓低了嗓音:“可生産批号有問題。”
“有老鼠?”顧文姝漫不經心地攪動着瓷勺,炖成絮狀的豬肺飄動,讓她想起剛才從死者西裝内袋掏出的紙團,熱氣熏的眼睛竟有些模糊。
"假如是你——"孔祁的追問混着排氣扇的轟鳴響起,“會繼續查下去嗎?”
肩膀猝不及防被輕推一下,顧文姝慢半拍地收回視線,“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說師父讓我不要再繼續調查下去,藥盒和案件沒有多少關系。”孔祁隻能無可奈何地重複一遍:“顧法醫,我發現你每次吃完飯後都會神遊天外。”
“查案切忌心急,我覺得你師父說得對。”顧文姝起身拍了拍孔祁肩膀,忽略掉他苦大仇深的表情,收拾殘局:“做好手上的事情,便萬事大吉。”
深夜的技術大樓重歸寂靜,走廊盡頭的白熾燈掙紮着閃爍幾下,最終熄滅在黑暗中。顧文姝蜷縮在行軍床上,借着台燈昏黃的光線翻看檔案。
褪色的診斷單、模糊的藥盒批号、指甲縫裡的纖維,記憶如扭曲的黑線,纏繞編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壓在心口,叫人呼吸不得。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江南那場雨。雨點斷線珠子似的砸在青石闆上,她撐着傘,小心翼翼護着懷裡的錄取通知書。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銅鎖碰撞發出悶響。那個總在廊下等她放學的女人,身體僵直,面容浮腫,半個身子浸在染布缸裡,泡得發白的手還緊緊攥着塊靛藍花布。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幹,顧文姝感覺自己被塞進狹小的罐子,嗚咽聲卡在喉嚨裡。她無意識地摳着鐵架床的鏽斑,轉身時小腿撞到橫杆,聲響驚醒了黏在排氣扇上的飛蛾。疼痛讓她的思緒回籠,擡手摸到一片濕熱,不知何時,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
涼席竹篾在脊背烙出,鎢絲燈管滋啦作響,顧文姝猛然翻身坐起,抓過搪瓷缸猛灌,卻發現涼茶裡沉着半片藍花布殘屑。
茶杯打翻在地,鐵鏽色茶漬蜿蜒如毒蛇,自從來到南海市工作後,噩夢的頻率便愈加頻繁,以至于大早頂着熊貓眼出現在實驗室時,吓了孔祁一大跳。
孔祁抱着一摞牛皮紙檔案袋擠進實驗室大門,他盯着顧文姝眼睑下兩團青影,喉結動了動:"小顧法醫,你面色差過太平間冰櫃的幹屍,要不再休息一下再工作。”
“昨晚夜裡熱,有些沒睡好。”顧文姝一邊揉搓着唇角的牙膏沫,一邊給自己泡了杯濃茶,水中倒影活脫脫像荔灣舊宅裡走出的紙紮人,唯有充血眼白透着活氣,依舊強撐着打起精神:“我緩緩就好了。”
話音未落又掩嘴打個呵欠,接過檔案随意翻翻,飒飒的紙張摩擦聲混着晨起的蟬鳴,手突然頓住:“這一大早就搬來這麼多檔案。”
話音未落,窗外無故送來一陣風,吹地紙張翻飛,孔祁喉頭發緊,壓低嗓門:“這屋裡是不是有不幹淨的東西,今晚不如去市局值班室睡覺。”
“空氣對流而已。”顧文姝撇了他一眼,“這些又是從哪裡來的。”
“盛哥天未光就帶着人去抄病案室,還說連同車輛檢查報告下午一起給他。”孔祁一臉正色,絲毫沒覺得脫口而出的話多麼冰冷。
“這些都是要看的?”順着顧文姝的視線,孔祁看到牆角一摞密封袋:“這簡直就是生産隊的驢,封建時代的包身工。”
說完深深歎了口氣,面露同情地拍了拍顧文姝肩膀,昨天特意叫他來給小顧法醫送晚飯,還以為鐵石心腸的盛副隊長終于老樹開花,誰料是打着這幅主意。
想要馬兒跑,就要喂得飽。
這活還真不是普通人能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