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鳴額頭上冒起了密密麻麻的汗,他不敢看蕭景宸的眼睛,但他又想不通自己為何不敢看他的眼睛,于是就這樣定了定神,看過去了。
他站起來,從容地走到蕭景宸的身側,在他耳邊開了一把折扇,三兩下送來絲絲涼意,撥散了此間将要沸騰的熱氣。
“殿下志在山河社稷,我一介草民,隻求溫飽,生逢太平之世,乃我輩之大幸,委實不敢再思其他。”
蕭景宸聽了這話咬着牙,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好個‘一介草民’……很好,你好得很。”
沈徽鳴後背僵直了一瞬,便還是狀作無事發生,自顧自地收拾着。
“今日所言,就當沒發生過,是我唐突了。”
蕭景宸在身後冷不丁來一句,這讓沈徽鳴的心裡居然有點不是滋味兒。但沈徽鳴收拾的動作隻停滞了一秒,然後就給他留下了一個幹淨利落的背影。
回家的路上,沈徽鳴想着蕭景宸的話,越想越冒冷汗。
假如沈修源之死不是偶然,那麼三年前他辭官就不是偶然,而後病死也不是偶然,他極大可能是窺見了不該窺見的東西,更壞的情況是掌握了不該掌握的證據,那麼沈修源——他在這個世界裡名義上的父親,就像一個潘多拉盒子,此時若是沒忍住打開了,後患無窮。
沈徽鳴是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裝傻充愣就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現在在蕭景宸的心目中應該還是一團扶不上牆的爛泥為好,沒事種種田,遛遛鳥,鬥雞走狗,走馬章台,尋花問柳……放着這樣的好日子為啥不過?
蕭景宸扯着他不放的原因無非就是他根本就沒有“藏拙”,現在這副一模一樣的皮囊裡面裝的是一個來自21世紀的靈魂,那可不是降維打擊嗎?他沒有維持好原本這個世界裡沈徽鳴的人設,一不小心“窩囊廢”人設就崩塌了……
而此時,他冒出了一個令人遍體生寒的想法——“那萬一,萬一原本的沈徽鳴,真的在‘藏拙’呢?”沈徽鳴望着身旁邊走邊吃糖餅的石子兒,心裡瞬間蒙上了一層陰影。
夜裡,石子兒睡得正香,沈徽鳴悄悄從櫃子裡取出《知更錄》,在油燈下回看這些日子。他穿過來已有五十二天了,按照他的記憶,這個時空中發生的一切基本和《搬山圖鑒》相吻合,難道他真的錯了,這畫還真是大夏光熹年間的?
明明那畫上的題跋來源于北戎的首領,他仿照漢人的習慣所題,可北戎那時明明就在和大夏交戰,如今算來,怕也就是近五年之内的事情了。看來這蕭景宸倒還有幾分戰略眼光,知道這太平盛世隻是假象,實則暗流湧動。
據大夏曆史記載,這日後登基之人便是謀朝篡位之人,雖然他背不下全名,隻能記得部分帝王的谥号,但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此人血統不正,首先不姓蕭,對,首先排除蕭景宸。推理到這,不知為何,沈徽鳴莫名松了一口氣。
還有,那狀元墓中的首輔畫像究竟是何人,為何大夏的所有曆史人物傳記都沒有記載這樣一個大官呢?他是怎麼得到《搬山圖鑒》這幅畫的?他和北戎有交情?嘶,那不是通敵叛國嗎?這畫的作者名叫姚子霑,一個遊方道人,又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要到哪裡去尋得這個姚子霑呢?
“搬山……搬山?風水師?堪輿術士?”沈徽鳴心裡有了一個猜測,“全大夏最好的地師在哪裡呢……在……那不隻能在宮裡?最好的風水師肯定早就上交給國家了啊!”鬧了半天,還是要進宮。
這年頭,男子進宮的上升渠道一般有三種,一為科舉,走仕途方為正道,畢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嘛;二為宦官,說白了就是太監,橫豎也就是一刀嘛;三為驸馬,做上乘龍快婿那可真是飛上枝頭了,還有……還有男寵。其實,留給沈徽鳴的機會也不是很多嘛。
光熹十六年,這一年的殿試簡直成為華夏曆史上輝煌的一筆,因為有才華的人太多了。天下英雄真如過江之鲫。那一年中進士人數堪稱曆史之最,後來誕生的散文八大家,起碼有一半都參加了這一年的科考,還有無數出世的才子,入世的良臣……
也就是沈徽鳴碰巧趕上的修羅場。
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興奮,一種血脈偾張的興奮。他馬上就要和彪炳史冊、閃耀文壇的那些人交手了。其次是好奇,好奇心驅使他走進了狀元墓,然後又爛俗得如同拍電視劇一般穿越了,他太想知道《搬山圖鑒》的來龍去脈。最後才是好勝心,他還惦記着和那幫老學究battle一番,這個時代,年輕人要上桌,還要一直留在桌上,是免不了刀光劍影的。
在想到離開的辦法之前,他要搞清楚一切。捋清楚思路,他才放心睡去。
次日國子監開始放十日一次的旬假,這十天夫子用來給大家做那篇《鹽鐵論》的作業,準備十日之後的當堂論戰。
沈徽鳴昨日才與蕭景宸鬧不愉快,現在登門道歉也太下賤了,他可不想熱臉貼冷屁股,于是乎就帶着石子兒,一大清早下了田。
要不說這生産效率的提高得益于生産力和生産工具的進步呢。沈徽鳴親眼見着這茶田成為十裡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心裡把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感謝了一遍。
當然,說實在的,他首先應該感謝的是阿嬰。
沈徽鳴站在涼亭下,吹了個長長的口哨,十分機靈,十分流氓。
阿嬰大老遠就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身後還有那頭小毛驢,堪稱經典。她無奈撇撇嘴,然後囑咐好其他族人,快步走過去。
沈徽鳴這才将阿嬰的面容看個仔細。她的長相雖然稚嫩,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但是高挺的鼻梁與這流暢的鵝蛋臉分外不搭,雖未長開,已見銳氣,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有一種“混血感”。她瞳仁的顔色很淺,是茶色,表情倔強。身上穿着的衣服應該是她們滇國的服飾,寶藍色的短打,她将頭發編成數根麻花辮,然後再紮成馬尾,看起來幹淨利落,比從前清爽不少。
唯一讓沈徽鳴不解的是她的耳洞,一邊有三個,但是卻空空蕩蕩,什麼耳飾都沒戴。據他所知,這古滇國可向來沒有年輕未婚女子打耳洞的傳統,除非……除非她早已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