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過重重簾帳,走進秾華殿後殿,皇後帶着軒轅上虞拐進了最裡處的佛堂,那上面供着的是垂目肅顔的地藏王菩薩。
這是軒轅上虞第一次來母後的佛堂,平日裡這裡并沒有外人可入,自己也很少在秾華殿逗留。竟然從未見過母後每日禮拜之地,竟然是如此明亮肅穆。雖然所處幽深、宮窗采光卻不差,雖被重重簾帳遮蓋住了透進來的光線,但也并不似一般的佛堂那般幽暗甚至壓抑。
皇後先是在地藏王菩薩面前拜了一拜,然後走上前,打開菩薩腳下放着的佛龛,從裡面拿出一把長劍。皇後轉身、自然地拔劍,百煉花紋鋼的劍身應聲而出、鋒芒大盛。
皇後端詳着劍刃,目露一絲欣然和向往。
那把長約4尺的劍與皇後略顯嬌小的身材有些格格不入,那劍看起來并不輕、并不适合女子握持,但皇後卻穩穩握着它。哪怕身着長裾裙裝、哪怕隻是将那劍随意在手裡左右輕晃了兩下,也擋不住皇後整個人的勃勃英氣。
軒轅上虞從未見過這樣的母後,一時有些看楞住了。
皇後的目光并未從劍上離開,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兒子的目光。她自顧自地端詳這把久違的寶劍,問:
“這把兀傲劍,原是你舅舅最愛的配劍。但在我進宮那一年,他送嫁離開時,卻從腰間解下來送給了我……他對我說’清商複為假,無累雲間翔’……”
“清商複為假,無累雲間翔。……阿姊此去勿念家,相逢有時各珍重,宮門一入非無恃,萬氏傾族護阿姊。”
萬旃君的奉劍時的話,聲音不高不低,近旁觀禮的朝臣大人都聽的分明。
那高大的少年屈膝半跪,将手中名揚東都的寶劍贈予了出閣的阿姊,這在當時的東都街頭巷尾一時傳為佳話。
軒轅上虞自然也是聽說過,卻是第一次聽母後說起。
送嫁之後,外公便帶着舅舅出征雲洲了,自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你舅舅是告訴我,不要害怕,但他不知道,我從未害怕過……”皇後将劍歸鞘,複又放回劍中。轉身面對軒轅上虞,“我不怕入這深宮、也不怕你父皇不愛我……就像這把劍我雖然并不用,但它就在我心裡,有了它,我就沒有任何畏懼。”
“我的父兄,是大週的護國将軍。于國,征戰半生,收複雲洲、洗清大週數十年的割地屈辱;于陛下,萬氏力保他登基稱帝,為他掃平監王之亂,有從龍之功;于家,我是萬氏嫡長女嫁予他為妻,為他生下嫡長子。無論于國于家…即便對皇帝而言,我萬氏從未負過大週。無論你的父皇如何想、無論他喜不喜歡,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皇後邊說便在邊堂所設的蒲團上落座。
“母後……”軒轅上虞想說母後慎言,但卻沒有說出口。
皇後示意他在對面落座,軒轅上虞自然聽從,坐在了母後的對面。
隻聽皇後又說:
“丞相被刺案,兇手指向你的意圖如此明顯,滿朝文武都看得出,你的父皇自然也看得出。他明知你是冤枉的,卻還是要将你禁足,你以為、他是針對你?”
軒轅上虞不做聲,隻用眼神默認了。
薔蘼姑姑從外面端了茶進來,放在了兩人面前的桌幾上,便離開了。
這佛堂明顯除了他們兩人,并無外人。
“是針對你,但也不全是……他針對的,是我萬氏一族,”皇後将茶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但并沒有喝,“你可知道當年的甯王之案?”
大週甯王案,發生在當今聖上登基的第二年。
當時的甯王被皇帝宣入宮閑坐,剛好午膳時間,甯王便被陛下留下共進午膳。當時宴席上有梁州新貢的魚糕,甯王吃了幾塊,便中毒身亡。此案牽扯的試毒太監宮女一衆被處決,梁州幕全族被誅,震動朝野。
傳言皇後娘娘跪在延和殿前三日三夜,為甯王求情,惹陛下不喜,自此之後便疏遠了皇後。
軒轅上虞自然是聽過這個案子,但此刻卻有些欲言又止:
“兒臣是聽過一些傳言,傳言說母後為甯王……求情……”
其實坊間多是這些不成體統的傳言,連皇後與甯王有私情的傳聞都有,不過終究是犯皇家忌諱、這種謠言寥寥,并不成氣候。軒轅上虞是聽說過一耳朵這樣的無稽之談,但此刻并不好承認罷了。
皇後擡眼,眸光深深:
“并非是替甯王求情,本宮與甯王素昧謀面,何來情誼可求……本宮當時是替梁州幕求情……”
軒轅上虞面露驚詫,他竟是第一次知道,母後與甯王叔竟不相識。
皇後頓了一下,繼續說:
“梁州路遠……梁州幕一朝被罷,新任官員不能即時就任。梁州轄内所有政令封禁,等新任官員上任裁決……”
皇後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而後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滿口苦澀。
“兒臣不解……梁州幕就任,母後為何憂心……”
見皇後話說一半,軒轅上虞疑惑追問。
皇後面上神色不變,嚼着那直入心底的苦澀,緩緩道:
“當時是建元二年……是雲洲苦戰最關鍵的時候。梁州是軍糧調度要塞,朝廷調往雲洲的軍糧卡在梁州、因梁州幕未及時就任便再也無法西行。……我跪求陛下着選梁州在職其他官員代政、疏通雲梁兩地糧道……但俱被駁回,我跪求陛下讓雍州就近馳援送糧也被駁回……”
說到曾經宮門跪求卻屢屢被拒的回憶,皇後的語氣如同浸冰:
“你的外公和舅舅,以及三十萬西征雲洲的破月軍将士苦戰糧絕達半年之久……”
皇後握着杯子的手發起了抖,盈盈眸光微微顫抖,又一次停了下。
軒轅上虞騰地站起,大驚道: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這……”
他原地踱步,方寸大亂,似思似驚,心神巨震。
“這……所以……所以……”
幾度開口,卻啞然失聲,悲憤之情逐漸染紅了軒轅上虞的雙目。
“所以雲洲之戰的慘勝、破月軍三十萬将士全軍覆滅的…捷報……是這麼……這麼來的……”
難以置信的真相浮出,軒轅上虞哽咽難忍,雙眸似承受不住那逐漸蓄滿淚水,滾滾落下。
“是。”皇後鎮定地望着自己的兒子,眸光盈盈。
“破月軍全軍覆滅、同時也将月彌主力軍全殲在了雲洲邊界。萬氏将士死傷殆盡、雲洲一洲百姓死傷無數,換來了月彌國投降的國書……在先皇時就被割讓的雲洲全境收歸大週。這就是人人盡知的捷報!”
皇後擡眼看着軒轅上虞,眼中已無淚光,方才一瞬間蓄滿眼眶的淚水已看不出痕迹。
“此戰之後,你的父皇為了安撫朝内其他武将的心,将已成一片焦土的雲洲封給了你的外公,免十年賦稅,享世襲罔替。你舅舅和外公,因此便不能再回東都。”
軒轅上虞呆愣着,看着看着,聽着聽着,心一分一分涼了下來。神情從開始的難以置信、到得知真相的痛苦、傷心、難過,最後隻剩下一片茫然。
(2)
皇後看着軒轅上虞這幅模樣,忽然百味雜陳。
這段回憶自己每每想起都悲憤難忍,方才看到這樣真相同樣也傷到了這個孩子。看那張跟當今陛下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面容上露出的痛苦,她是有一絲快慰的、隻是快慰之後,突然就心軟了。
軒轅上虞還能痛自己所痛,也不枉他們母子一場。
想着想着,皇後露出了些許清淺的笑意:“平憂,你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