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雲詭間大部分時間并不在山上,月寒江再見花惆笑,便就是在他第一次下山執行任務的時候了——就是撿到黥朗的那一次。
這是瓊羽樓之後的第二次見面。
花惆笑果然是抱着一個盒子在哭,此刻他也看到了月寒江,一張不服氣多過累累傷痕的臉上還挂着幾顆淚珠,此刻卻挂上了一點笑容:
“寒江,怎麼是你呀。”
還是一派自來熟的樣子。
月寒江無法忽視那個笑容,便也站住了,自然地接口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
月寒江看着這條路再往上去便是鏡花水榭和添香院的方向,又問:
“你這是……是百裡公子還是朝雲?”
添香院毗鄰鏡花水榭,目前住着唯一的客人、也是重雲宮的貴客——百裡巧。日前花惆笑在山下得罪的蘇軟語,便是這位百裡公子的房裡人。
百裡巧向來護短,蘇軟語在山下吃了虧,回來定然是要找百裡巧給他做主的。即便是他理虧在前、但要認真告花惆笑一狀的話,那花惆笑怕是沒有好果子吃。
觀花惆笑這腫脹的異常厲害的臉頰,要不是百裡巧的手筆,那就是花惆笑做了什麼被朝雲罰了,月寒江猜測無外乎這兩種情況。
花惆笑聞言,隻冷笑了一下:
“百裡巧要給他那個賤蹄子出氣,自然不能放過我……算他有本事,居然能讓掌座和朝雲放過了那個小賤人……哼……哎呦……”
說着又扯到了嘴角,疼的忍不住伸手捂上去。
月寒江見他這樣,也不急着走了。在他旁邊坐下,順便探身查看他的傷勢:
“看起來雖嚴重、但好在沒有傷到根本。你花些錢去永春堂開劑藥、三五日便能好。”
臨了又補了一句:“與你這花容月貌無礙的。”
花惆笑難得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嗎?”
接着把自己懷裡抱着的盒子往月寒江眼前拱:“我去拿藥了,小薊還吓唬我,說得找相大夫看才行……我哪敢找他,不定要受什麼罪……”
“無礙的。”月寒江掃了一眼那盒子裡裝着的一個圓形瓷盒、拿起來打開看了看,綠色的膏體是自己用過的,“小薊是在逗你,但他給你拿的這個藥确是上好的,你敷過幾日便知……如果你不想的話,也不用勞煩相大夫了……”
“我就說……花了我不少錢呢……”花惆笑突然也反應過來,佯怒了一下:“哼……這個小薊,嘶……波……冉我逮到機會……哼……”
說的話多了,又動到了傷了的臉頰,後面的話忍不住崛起嘴巴隻小小幅度地說。但也略有些大舌頭般的口齒不清。
月寒江看他的樣子,忍不住道:
“你可以離開重雲宮的,走了,離了他們,也不用再受這種委屈了。”
花惆笑做詭間一直都是出色的,立了不少功,但其實也換不來多少獎賞,不過是些錢财之物。在月寒江看來,花惆笑的選擇留下是沒有必要的。他既沒有夙願未了、也沒有規矩在身,完全自由、卻還留在這裡。明明隻要他想,他是随時可以離開這重雲山的。
月寒江無法理解花惆笑,在他眼裡,花惆笑就是懷揣萬金而偏偏要過饑不果腹的日子。
聽到月寒江的話,花惆笑有點頹唐,也有點迷茫:
“我其實想……但我不知道……寒江,我不知道下山以後我能去哪兒……我的家人都沒有了,我身上這點微末武功連自保都做不到……說起來,也就隻有一點伺候人的伎倆,但也難容于尋常人家。”說着又有點委屈:“可在這山上好像也不行了……宮主是不要我了,本來我還想着能靠上百裡巧……沒想到被蘇軟語搶先了……我……我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能去哪兒……”
幾年前,花惆笑剛從瓊羽樓出來的那一年,被安派在貴客的洗塵宴上跳舞,那位貴客就是百裡巧。
在宴席上,是花惆笑第一次遇見百裡巧——相貌風流、舉止矜貴,那人的目光從他登台那一刻起,就沒有從他身上下去。目光仿佛猶如實質,把花惆笑那點不多布料都要勾下來。
後來得知百裡巧是重雲宮主都奉為上賓的人,後半生着落渺茫的花惆笑便起了勾搭的心思。也有過幾次私會的機會,但花惆笑卻意外地矜持、許是拿喬過了頭,百裡巧便冷了他。一連數日不再理他,連像如往常一樣送去的信件,也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了。
等花惆笑終于鼓起勇氣、找了個由頭自己巴巴地趕去添香院的時候,便看到了坐在百裡巧懷裡、往百裡巧嘴裡喂漿果吃的蘇軟語……那天,花惆笑好容易燃起的一點渺茫的奢望,破滅了。
再後來,花惆笑便也安心地做着重雲詭間,也少有在山上的時候。但每一次任務結束,他還是會按時回重雲宮交令,但沒有一次提出要離開。
他不是不想離開重雲宮,而是在山下久了,反而更加六神無主。
像他這樣的人,沒有謀生的本領,下了山隻能吃老本,而自己攢下的這些銀子也遠遠不夠一輩子吃喝不愁的。也不能像普通男子一樣娶妻生子,到時候被鄰裡不容也未可知。
可在這山上,他也沒有機會再傍到一個像百裡巧一樣的靠山了,他甚至打過重雲弟子們的主意。但他日常所行被嚴格限制,凡在山上連鏡花水榭都出不去,更别說去弟子宮了。
花惆笑如此坦白自己的境況,月寒江沉默了。
“其實……若你對那百裡公子還有想法……”月寒江思忖着,“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花惆笑愣住,繼而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臉:
“他都對我下這麼重的手了,我還能有什麼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