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偃祁山雙目含冰、神情冷厲,眼裡似有風暴蓄勢騰起,那風暴後面還隐約裹挾着一些鄙夷和恨意。
月寒江向來不能直視掌座的眼睛,此刻就更加不可能去探究那雙眸子後面的情緒了。
此刻盤桓在他心頭的隻有一個念頭:
偃祁山聽到他剛才的話了……
他聽到了,就是宮主聽到了……
強壓下心頭的驚懼交加,和腦中瞬間紛至沓來的思緒。
月寒江雙膝一曲,跪了下來。
身側垂着的手驟然握緊,月寒江的手指深深扣進掌心、突然的刺痛,掩蓋住了微有些顫抖的身體。
在重雲宮所有人眼裡,月寒江都是溫順的。一如他此刻身姿謙恭、卑微順從地跪在這裡一樣。
但在祁山眼中,卻并不是這樣。
重雲掌座對月寒江的觀感一直與旁人不同。
祁山總覺得月寒江這個人表現出的謙卑之後藏着的是一個叛逆的靈魂,即便重雲宮主多次證明了他收複叛逆的手段,但是重雲掌座對此一直不置可否。
當然,祁山也不會因為月寒江跟萬旃君争辯什麼。素日最多對這個人視而不見,心底裡與其說是鄙夷、更多的居然是提防。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無人的角落裡吐露的真心話,居然如此地……大逆不道、悖逆誅心。
因此,即便此刻的月寒江恭順地跪在那裡,祁山心中大盛的怒意,卻是無論如何都壓不住的:
“月寒江…你對宮主真正的心意,便如你剛才所言,無心無情,不過做戲?是不是?”
偃祁山走到月寒江的面前,睥睨着他:
“你可敢将方才所言當着宮主的面再說一遍?”
月寒江沒有出聲。
他……當然不敢。
偃祁山看着那沉默地跪着的人,神色冷厲:
“月寒江~ 你也知道,在這重雲宮中,想将你挫骨揚灰之人不知凡幾。若非宮主保你,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偃祁山越說怒意越盛,竟然是真的動了氣的模樣:
“……你寡恩薄義不知感激也便罷了,居然包藏如此心機……怎麼~~難道你還想再背叛他一次?”
月寒江震動,俯身叩首,長拜不起。
祁山言重了,月寒江當然不敢。
“寡恩薄義”四字自重雲掌座口中說出,已經是月寒江承受不起的指責。他連跪都跪不住了,但依然強忍着内心因“寡恩薄義”四字引起的澎湃,沒有出聲辯駁任何。
因為月寒江知道,此時無論他說什麼都不可能澆滅祁山的怒意,反而可能激怒眼前這人。
也更因為,話出自他口,面對盛怒的偃祁山,月寒江也無可辯駁。
偃祁山此生唯一的逆鱗,就是萬旃君。
這一點,跟他們一起長大的月寒江,豈會不知。
見月寒江隻字不吐,卻叩首不起,偃祁山的怒意倒沒有剛才那麼盛了。隻是眼前人如此這般不辯駁、不反抗、一味沉默,卻還真有一點讓人無可奈何。
偃祁山盯着他,眼神幽幽:
“若本座把你方才的話告訴宮主,你猜宮主會如何處置你?”
不知是不是錯覺,偃祁山感覺在自己的話出口的瞬間,月寒江的身體似乎微微抖了抖。
少頃,偃祁山便聽到那依舊在叩首的人,輕輕說了一句:
“不會的……”
“不會什麼?”
偃祁山一時疑惑。
月寒江擡頭起身,平靜地看了偃祁山一眼。
那盈盈一眼,哀而不求、怆而不悲,若平湖無波、碧空無雲。
月寒江什麼都沒說,卻似借着那一眼,說了重要的話。
僅一眼,便讓偃祁山愣住了。
那一眼之後,月寒江便低眉垂目,依然沉默不語。
兩人之間,似有不少思緒在彼此之間靜默地流轉。
片刻間,偃祁山便明白了。
月寒江說不會的,是說偃祁山不會将所聞說于宮主聽。
偃祁山自然不可能将方才聽到的講給萬旃君聽。
對萬旃君不尊不敬的話,雖是出自旁人之口,但若從他偃祁山嘴裡說出,便是對那人的再次不敬。
對萬旃君不敬之事,偃祁山自然不會做。
偃祁山此刻也明白了月寒江料定了自己不會說。
所以他如今才會如此沉默以對,一副聽憑處置的模樣。
偃祁山氣笑了。
隻是那笑容有些冷、連眼神也随着他的話漸漸結了霜:
“穆繇~~你給本座聽好!無論你心裡是怎麼想的、無論你在盤算些什麼…隻要你妨礙到雲舟一絲一毫……本座定将你穆氏九族、挫!骨!揚!灰!”
月寒江心神震動,甫一擡頭對上一雙狠厲的眼——他從未見過偃祁山露出過如此狠厲的眼神,仿佛他們之間隔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偃祁山俯身,這一次,他直視月寒江的雙眸:
“本座知你寡恩薄義、也知你智計無雙……但這世上,萬雲舟既有我偃祁山,便可無需穆苒之……”
偃祁山神情輕蔑,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
“月寒江,你最好謹守本分,時刻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在他身邊,隻有跪着的份兒,若你敢僭越……本座保證讓你連後悔都不知道如何去悔……”
月寒江下拜:“寒江謹記……”
偃祁山背過身去,沒有繼續說下去,餘光淡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跪着的人,命令道:
“從現在起,你就跪在這裡。什麼時候我允許你起來~你再起來。在那之前,你最好連膝蓋都不要挪動一絲一毫!哼!”
說完,偃祁山大步離開,不再看那跪着的人一眼。
而在他身後,月寒江的眸光無可壓抑的顫抖着,早已蓄滿淚水的眼眶終于承受不住壓力,兩行清淚搖搖而墜,留下深不可見的傷痕。
偃祁山的指責是極重的指責,威脅也是最狠的威脅。“穆繇”這個名字喚起的不僅是自己過往的身份,還有無法消弭的罪過。
月寒江心肺劇痛,一直強裝的鎮定瞬間瓦解、變得搖搖欲墜。
偃祁山的幾句話,仿佛将月寒江累世的傷疤被暴力掀開,内裡鮮紅的血肉驟然暴露在空氣中。讓他在一瞬間,生不如死。
(2)
直到回了宿雲宮,偃祁山心底隐隐的火氣都沒有完全消失。
宿雲宮前殿,秉事的幾位弟子早已候在那裡,見掌座來了,便進入正題開始說正事。
衆人隻覺得今日的掌座格外的嚴肅,臉色似乎也不太好。于是,弟子們開口也不自覺變的更加謹慎了些。
“有東都的消息了,半月前從宮裡送出的……”
葉寂痕将近日得來的重要信件告知掌座。
“……這些時日三洲交界處多了許多青城派弟子……一些持雲洲的通行令的外地人也多了起來。不過,雲雅城禁令未撤、外來的人目前沒有能進城的……”
不等掌座追問,葉寂痕将山下弟子帶來的将所有信息悉數道出。
偃祁山點點頭,從信筒裡道出小小一卷的紙,看起來。
萬旃君走了進來。
議事的衆人停下,向宮主行禮。
見祁山也停下手裡的事要躬身,萬旃君忙擺手:
“你們繼續,不必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