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黥朗被瓊羽樓主帶下來的那天,先受了一頓打。
那小倌十分恭敬地請黥朗褪去長衫,然後用一根已看不出成色的藤條,抽了他十鞭。
據那小倌說,這叫洗塵鞭。瓊羽樓的規矩,凡進樓之人必受過這洗塵鞭才可安排住處。黥朗并無異議,這瓊羽樓的規矩也并不是為他一人而立,如今他為魚肉,也并無什麼受不得的。
小倌下手快狠準,鞭落之處幾乎沒有重合的地方。
鞭鞭生疼,卻并無傷口,統共也就十鞭,并不難捱。
隻是,連月來的憤懑不甘亦或是仇恨,仿若堅硬的漿石下裹挾的瓷,在扛過四面八方的重錘之後,卻在單一的沖擊之下,刹那破碎了。
這鞭子能抽出人心的脆弱,不僅能碎掉憤恨、還能碎掉同時産生的屈辱感,能忍耐下來何嘗不是一種順從,料想這鞭的初衷便是如此吧。
黥朗的胸口忽然有些堵。
完事兒後,那小倌便恭恭敬敬地幫他更衣,後帶他去了住處、并指點他日後受訓的幾處所在。言語之間,仿若無事發生,仿佛方才這瓊羽樓中并無人受過鞭打、或者他們也不是受鞭與執鞭之人。
一切都似那麼平常,可這瓊羽樓的平常之後又藏着多少不尋常,黥朗未入樓前怕是難以想到。
轉眼,來瓊羽樓似有十餘日了。
——瓊羽樓與外界天日隔絕,終日不見陽光,而樓中點着的燈又終日不熄,黥朗隻能依照連日被叫起的次數推算他進來的日子。
黥朗也大概熟悉了自己每日受訓的内容:早晚學易容和媚術,剩下的時間便是練陰柔掌,陰柔掌練成後方能學斷塵絲。
瓊羽樓規矩極嚴,每日除了學習時可以被允許開口提問,其餘時間是不許跟他人随意攀談的。黥朗來了這幾日,才大緻弄明白跟自己同學的還有四人,且都是女子。但他連這四位女子的面容都未認全,更遑論攀談。
教授他們四絕技的人統一叫倌人。
倌人們每日的教學也極為嚴苛,若做不到,便會被記過。一次記過便是十藤鞭,多了連黥朗都直覺受不住,遑論那幾位女子。
可能是想逃避記過的原因,至今為止,倌人們教授的東西,黥朗雖學得吃力但至少還未被記過。相比他,那四位女子學得也更好些。
論起這四絕技,易容術是一大難,黥朗駕馭的十分勉強。常常強打精神聽完那倌人的講述和示範,輪到自己照做的時候,卻總會有些不倫不類。但那教授易容術的倌人雖面容生得兇狠,卻意外心善,竟然沒有苛責他,更沒有給他記過,反而願意多在黥朗身上花些時間。
黥朗的手是巧的,他小的時候甚至跟他那些姐姐們學過繡花,隻是被他娘親發現發了一通大火,他才丢開了。再長大一些,因為功于劍法、加之靈活手巧、硬是磕下了一整套拈花劍法,還自創了拈花十七式。
劍運得好的人、劍花翻得沒他快;劍花翻得快的人、運劍不若他有力;總之,他那一手巧活兒在京城子弟中是絕對的翹楚。
如今這樣一雙手,用在描眉捏臉的功夫上,卻已經全然失去了運劍的力道。
“若找不準形廓,那鋪排畫面的功夫再絕,也始終難以亂真……”
那倌人在黥朗臉上慢慢塗着一種神奇的粉漿,在塗抹之餘,一邊用手緩緩在他臉上摩挲,一邊講解。
他在用黥朗做示範,其餘那四位女子都一瞬不錯地盯着黥朗的臉。
黥朗自己也盯着鏡中的自己的臉,看着它詭異地變化着,越來越陌生。
“要清楚記住你們想要塑造的那張臉上的所有細節,越細越好,同時……注意一點點改變輪廓……盡量選擇跟自己面容相仿的臉……若差異太大細節處便難以逼真……有個萬一被識破,便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那倌人說着,手中的動作也漸漸停了,那倌人靠近黥朗,呼氣之聲近在耳畔。黥朗面前的鏡中便出現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兩張倌人的臉。
黥朗有些錯愕:實在是太像了。
“再輔以粉黛雕琢……旦就面容而言,便足以以假亂真……”
那倌人挑眉一笑,一張臉從黥朗肩頭離開,似有得意之色。
“請教倌人,面容易改,若身形相差較大,該如何是好。”
一位脆生生的女聲問道。
倌人面向那女子,不吝賜教:
“首要的一點,易容改貌盡量選擇與自己身形相仿之人。若實在萬不得已,要壯實身形,一則在穿着上用心可、二則隻需将龜息功倒過來運氣亦可小幅度壯大自己的體型,不過……這種方法不可長久,不過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能不用則不用吧……”
龜息功黥朗自然是會的,這是練家子入門的基本功之一,但龜息功倒過來運轉可以改變身形的事情,黥朗卻是第一次聽說。
聽那倌人的輕飄飄的口氣,仿若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自小習武的他卻是今次方聞——可見這重雲宮,果真是武學造詣高者藏卧之地。
那倌人還在繼續解釋:
“但若要讓自己身形縮小、那幾乎不太可能,除非……”
那倌人似是想到了什麼,頓了一頓:
“這世上,能有此能力者,我也僅見過一人,便是咱們樓主……至于你們,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冒險。”
那女子諾諾,似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她還有疑問:
“再請教倌人,這易容化身的功夫,該如何識破?”
那倌人眼裡露出了贊許之色,似乎料到會有此一問,開口道:
“天下所有的易容術,着力即破。”
“易容之人身上有兩處穴位是弱點,一是後溪穴、一是神阙穴。凡是易換容貌和聲音的人,你隻要用力按壓他的後溪穴、便可露出破綻;凡是使用龜息功此類方法改變的身形,若你用力去擊打他的神阙穴、輕則身份被識破、重則甚至會受内傷……所以……凡是易換身形之人,非常忌諱被擁抱觸碰……避之唯恐不及……”
那倌人笑着說完這番話時,清亮的結課面鐘響了起來。
——那是用銀色的小鈴穿成的一整面牆,有計時的人拉動一根線繩,一整面鈴都會響,這就是瓊羽樓的“面鐘”。
那聲音是非常悅耳的,并不嘈雜,但它此刻敲進了黥朗的心裡,黥朗的整顆心都被敲得亂糟糟的。
“……特别是易換身形之人,非常忌諱被擁抱觸碰……”
“……避之唯恐不及……”
這兩句話鬼使神差地萦繞在黥朗耳邊,揮之不去。
黥朗的腦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熟悉而殘忍的身影。
那是他人生最黑暗的一晚,那個他曾經最信任和依賴的人,不顧他的哀求甚至威脅,強行廢去了他一身的武功……他曾經生出過放棄的念頭,即便武功被廢他也認了。掙紮的最後,他伸手試圖想要抱一下那個人,但卻被殘忍的推開了——那人避之無恐不及地推開了他。
那一晚,黥朗拼命想要忘記卻不能的一晚,頑固而深刻地印刻在他腦中無法磨滅的記憶,除了刻骨銘心的痛苦,便是那個決絕的身影。
正是因為那一晚的遭遇,才讓他生平第一次對那個人産生了決絕的想法……
但是,不知為何,此刻的黥朗,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無論他怎麼壓都壓不住的念頭。
黥朗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手在不可控地劇烈地發着抖。
(2)
瓊羽樓的四絕技,每一技都是一絕。
首當其沖的便是媚術。
如果說易容術隻是挑戰黥朗的手法身法,那媚術便是挑戰他的内心底線。
連傳說男子難上難的陰柔掌他都學得沒有如此費力,但這媚術,着實讓黥朗生出了些許退意。
所謂媚術,簡單來說便是對男子所行的魅惑之術,大多習練者多為女子。但這瓊羽樓,确是男子進來也必得修的圓滿才行。
“這世間男子不全是卧軟玉的,若遇上和其心意者,縱是男兒身也是翹楚色……我瓊羽樓中人要做到的,就是‘和其心意’這四個字。”
教授倌人也是位男子,姿容竟也不比羽塵樓主差多少。他此刻嬌笑着,倚在椅子上,一邊訓話一邊用長長的戒尺“指點”着下方五位正依言練習“靜引”的學徒。
瓊羽樓的媚術分練氣、靜引、坐卧三步。所謂靜引,就是身姿扭轉之間的眼神流轉,拿那倌人的話說,便是要練出那種“媚眼如勾、顧盼牽引”之感。
這是黥朗最難耐的時刻,光那身子扭轉一條,他就做的艱難。甚至于每次出錯後重來時,他仿佛能聽到身後人的笑聲。他心裡忽然不自在起來,他此刻正努力絞着手挪着腰,廢力擺出一個倌人要求的姿勢,下一刻便一個重心不穩便趔趄了一步。
那倌人的戒尺毫不留情便朝他揮下——他已經這樣受過幾尺了,那倌人力道之大,且對他絲毫不留情,每一下都抽得他皮肉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