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躲。
——這是萬旃君的規矩。
他今天真是,忘了很多。
可是……
他心内的恨意并未盡數消散,他依舊覺得眼前之人可恨啊,跟東都裡的那些人一樣可恨。
恨得月寒江,連心中的怕,也沒有往日那麼盛了。
“萬旃君……”月寒江擡頭,聲音沉沉,“你恃強淩弱,倒行逆施……真就不怕将來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嗎?”
此言一出,萬旃君眸中一默,面上霎時凍了寒冰:
“你說誰?……不得好死?!”
月寒江被問的一愣,對,是他說的……
因在他看來,今日所聞,明明就是萬旃君與那些人一樣,在欺淩黥朗。
但不得好死什麼的……他隻是順口,此刻被萬旃君如此單獨問出,竟多了幾分刺耳。
就像他,誠心咒他一樣……
這不是月寒江本意。
月寒江還沒有想完,颌下就猛受一擊,眼前一黑。接着,整個人後背重重地撞在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上。
——月寒江被萬旃君一腳踢上了先前萬旃君坐過的那處榻上。
“不得好死?~~你再說一次?~”
原本的好興緻瞬間雲散。
心淵中帶着毒的千萬條絲蔓,霎時騰起,抽條生長,須臾擠的空隙全無。
萬旃君逼近月寒江,眸中忽然隐約可見通紅的血絲。
月寒江心中忽生幾分寒意。
他見識過許多次萬旃君的怒意,但像今日這般的,隻有過一次。
月寒江立時便後悔了。
“當初是誰求告上門?要我出手相救?”
“又是誰起誓一生一世為我馬首是瞻?”
“怎麼?如今你們得償所願了,卻來咒我……不得好死?”
“穆繇~~你再說一次?”
萬旃君語氣輕緩,盛怒已極,雖是問句,卻沒有半點想要答案的樣子。
更是在言語之間,霎時擡手,掌間内力盈滿衣袖。
外間大殿的案幾正中,原先端放着的一柄渾身透亮的薄劍,受那氣韻流轉,忽從架上離開。片刻之後,便被萬旃君握在了手裡。
太虛痕,兩端俱銳、四邊皆刃,無端無柄。殺身不見屍,索命不見人,是萬旃君的配劍。
“是我待你太寬容了?讓你忘了我的規矩?”
“主人……”月寒江口中諾諾喊出了這個稱呼,眼中懼意重現。
他觸了他的逆鱗。
萬旃君頓了一下,嘴角浮出笑意:
“還知道怕?”
“我以為你今日,要執意叛了我去呢……”
萬旃君說着,手裡的利刃忽然向下,刺進了月寒江的右肩——月寒江方才抓着萬旃君衣襟的那隻手,就是右手。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再背叛我一次……”
太虛痕無柄,萬旃君此刻緊握一端劍刃、用力之間,掌心已被割開,泊泊流着鮮血。而萬旃君似毫無所覺,隻盯着月寒江,眼裡似有狂意。
鮮血順着太虛痕的利刃,與月寒江傷口處的鮮血混在了一起,後者疼地仰起脖頸,整張臉扭曲在一起。
萬旃君被月寒江白皙的脖頸和的痛苦的神情吸引了目光,見着那脈脈青筋乍現,和那瓷面上浮起的一層薄汗,臉上的笑意更大了些,眸光隐見興奮,邪魅而詭異。
月寒江駭住了。
肩頭的劇痛和眼前人的樣子,都讓他感到陌生。
“我沒有……我不是……”月寒江疼的額上滲出了冷汗,下意識地辯解。
他想說,我沒有想要背叛你……
可是……
若那時萬旃君不來,而黥朗答應跟他一起走呢?
他會帶黥朗離開……
他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的。
可是……
他并沒有想要背叛萬旃君,也并沒有真的想要就此一去不回。
即便救出黥朗,他也還是回來……回來聽憑處置。
他沒有想過要離開、要背叛萬旃君……
隻是……
在萬旃君眼裡,這又有什麼不同呢?!
月寒江忽然有些慌了,像很多年前那一次一樣。
“主人……”月寒江是真的有點怕了,就連聲音都發了顫了。
但萬旃君卻很喜歡。
“就為了一個黥朗,你就又要背叛我一次……”
“就為了一個黥朗,你咒我……不得好死……”
“月寒江,這世上到底還有多少人,是能讓你為了他們而背叛我的!”
話音剛落,萬旃君手裡的太虛痕狠狠在月寒江的傷口處扭轉幾下。
月寒江疼的,意識一空。
萬旃君的手也在這用力之間,流出了更多的血,跟月寒江身上的血融在一起,入目一片腥紅。
而萬旃君的眼睛,卻越來越亮,那眸中的血色也越來越重。
他竟然覺得很暢快。
隻要面前這人因他痛苦,因他扭曲掙紮,萬旃君就覺得暢快。
不知從何時起,他尤其愛這樣的畫面。
“疼啊?~”萬旃君斂了笑意,神情冷淡了幾分,“受着~”
月寒江喘息着忍下身上的疼痛,擠出眼裡的一點模糊,才又看清萬旃君的樣子。
萬旃君此刻也在看着他,隻是雙目泛紅,内中似有大霧。
“隻有疼痛能才能讓你長記性……”
萬旃君眉宇間現出波瀾。
“或許我早就應該斷了你的手腳……這樣,你就哪兒也去不了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眉宇間的波瀾散開,萬旃君又笑起來,笑得盛大而妩媚。
仿佛對于這個想法,感到由衷的高興。
“主人,别……我沒有……我不會……”
月寒江,看着他,疼痛讓他聲不成句。
萬旃君依舊在笑,眼神放肆地看着月寒江臉上痛苦的神情,像在欣賞什麼令人神往的畫作。
少頃,像是實在忍不住,萬旃君輕撫上這張臉,用的還是握着太虛痕的那隻手。
他從眉間到臉頰、再到唇角……
那隻血手,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顔色。鮮血順着萬旃君的動作,滴落在了月寒江的臉上。
這樣的情形…這樣的氣味,似曾相識……
血色自萬旃君的手,染上了月寒江的眸。
月寒江的眼中,忽然就騰起了一片血霧。
記憶深處有一個畫面,也是同樣的帶血的手,在他瀕死之際,捧着一隻盛滿了血的碗,遞到他唇邊……
“不要給他吃那種東西……”
似曾相識的冰涼音調在腦中響起,那股濃郁的血腥味直沖腦際,月寒江記起了那一刻的痛意。
“你覺得痛嗎?”
“……我也覺得很痛,痛着痛着就感覺不到了,穆繇……”
“……看你痛,我身上的痛就會少一些……”
“……隻是這種程度,還不夠,總得讓你記住教訓……”
萬旃君說着,拔出太虛痕,手間晶瑩光芒一閃,就要再刺。但在下一瞬,目光略過月寒江的臉時,萬旃君猛然愣住。
月寒江在流淚。
那雙眼睛,都在流淚。
不是因為疼痛……或者說,不全是……
因為那雙淚眼盈盈地望着他,内中痛苦卻有悲意。
兩行清淚,在那張臉上,留下了兩道淺淺的痕迹。
新雪覆冰瓷,忽然裂出兩道淺痕。
真美。
萬旃君心底沒由來地想,再次伸手想要撫上了那“裂痕”。
真美。
他又一次想。
在萬旃君伸出手的刹那,月寒江忽然擡起未受傷的那隻手臂,伸手自半空中握住了萬旃君的。
握的很緊。
萬旃君又愣了一下。
接着,月寒江忍痛擡起另一隻手,撫上了萬旃君的眼角,動作竟然異常輕柔。
“萬旃君…你不要這樣……我說了,我願意的……”
萬旃君這下徹底呆住了。
眼中的血絲倏然退散,一并消退的,還有心淵裡攀升的絲蔓。
遙遠的記憶裡,有一個稚嫩的聲音,用同樣關切的聲音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萬旃君……你不要這樣……”
那個孩子跪在雨裡,跪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雨裡。
他在哀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