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午後,春日暖陽透過雕花窗棂,灑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上,映出閣内精心布置的淡雅奢華。今日的家宴,名義上是為慶賀大公主情況漸穩,閣内并未張燈結彩,隻在各處擺上了應季的鮮花盆栽,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花香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名貴香料混合的氣息。
宋瑜微被安排在一個稍偏的位置落座。他今日換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袍,料子是上好的,卻無過多紋飾,隻袖口與領緣處用銀線繡了些疏落的竹葉暗紋。左臂依然用素色綢帶固定在胸前,傷處被寬大的衣袖掩蓋,但那份不便與蒼白的臉色,還是讓他在這群環佩叮當、雲鬓花顔的妃嫔中顯得格格不入。
殿内已是莺聲燕語,環肥燕瘦,各宮妃嫔幾乎都到了。沈貴妃依舊是那副衆星捧月的驕矜模樣,一身金紅宮裝,耀眼奪目;麗妃則顯得安靜許多,淡紫色的衣裙襯得她有種病态的柔媚,隻是偶爾擡眼時,那眼波流轉間似乎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冷意;張才人坐在稍遠些的位置,眉宇間帶着幾分若有似無的傲氣,正與身旁的幾位低階嫔妃輕聲說笑。
而讓他略感意外的是,他竟看到了淑妃的身影。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藍色宮裝,未施粉黛,安靜地坐在那裡,面容仍帶着大病初愈的憔悴,卻有種洗盡鉛華的沉靜。她神情平和,目不斜視,仿佛周遭的喧嚣與她已隔了千山萬水,隻專注于眼前的茶盞。
他心中正自五味雜陳,閣内倏然一靜,隻聽門外内侍高亢的唱喏聲傳來:
“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立刻起身,斂聲屏氣,垂首恭迎。
他也随衆站起,卻在瞬間頭暈目眩,口中甚至泛出了腥苦。
皇帝今日穿着一身明黃色的常服,金線繡着團龍暗紋,更襯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他步履從容,目光平和地掃過一衆垂首恭立的妃嫔,聲音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都平身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禮。”
“謝陛下。”莺莺燕燕的謝恩聲響起。
宋瑜微跟着緩緩直起身,隻見皇帝的目光在環佩珊珊的妃嫔之間流轉,掃過他時,便如掠過平靜湖面的清風,未曾停留分毫,甚至連一絲多餘的情緒也無,旋即落在了淑妃的身上,唇邊甚至逸出一抹極淡的、帶着安撫意味的淺笑。
那一瞬間,宋瑜微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悶又疼。方才所有的忐忑、不安、甚至是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末期待,都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化為齑粉。皇帝……竟是真的将他視若無物。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與屈辱湧上心頭,他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果然不過是個一時興起的玩物,一個用過便可随手棄之的棋子。
如此,又何必讓他頂着傷痛來此赴宴?何不就讓他如過去那般,在這後宮偏僻的角落中自生自滅,也好過此刻衆目睽睽之下的難堪?
他緩緩擡起眼,望向那個已在主位落座的年輕帝王。皇帝正含笑與身旁的沈貴妃說着什麼,側臉線條流暢俊美,神态從容,随即又側首看向淑妃,聲音放柔了幾分:“淑妃身子可好些了?小公主今日如何?”
淑妃微微欠身,聲音輕柔卻清晰:“謝陛下關懷,臣妾已無大礙,公主也一切安好。”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這才舉杯示意:“今日家宴,諸位愛妃不必拘束。”
絲竹聲适時響起,宮娥們輕移蓮步,魚貫而入,奉上精緻的佳肴與醇香的美酒。席間觥籌交錯,笑語晏晏,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仿佛之前的風波與暗流從未發生過。
宋瑜微低頭,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玉箸和那杯似乎永遠不會被碰觸的酒。他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觀着這場精心編排的、虛假的繁華盛景。他甚至能感受到幾道或好奇、或輕蔑、或憐憫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身上,讓他如坐針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皇帝放下玉箸,用錦帕擦了擦嘴角,環視一周,目光在掠過幾位特定妃嫔時,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随即笑容依舊溫和地開口道:“今日既是家宴,朕想着,光是飲酒用膳未免有些單調。”
他頓了頓,看向衆人,特别是幾位份位較高的妃嫔,繼續說道:“恰逢宮中教坊新排了一出戲,聽聞頗有些警世勸誡之意,倒也應景。朕便讓他們過來,給諸位愛妃解解悶,也給這清輝閣添些熱鬧,諸位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沈貴妃立刻嬌笑着應和:“陛下聖明,臣妾等正覺得有些悶呢,有新戲看自然是好的。”其餘妃嫔也紛紛附和,稱頌陛下體恤。
宋瑜微心中那份不安卻在此時達到了頂點。新排的戲?警世勸誡?在這種時候,這場合?他不由自主地擡眼望向皇帝,隻見年輕的天子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那笑容溫和依舊,眼底深處卻似有寒芒一閃而過。他正端起面前的茶盞,悠然品茗,仿佛對接下來的演出充滿了期待,又像是在等待着什麼。
皇帝話音剛落,便有内侍上前,迅速在閣内一側的空地上布置起一個簡易卻不失精緻的戲台,挂上了幕布,擺好了桌椅道具。不多時,幾位穿着戲服、勾畫着臉譜的伶人便低眉順眼地候在了台側,屏息等待着開場的指令。
閣内瞬間安靜下來,隻餘下輕微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清脆的鑼鼓聲輕輕敲響了第一聲,猶如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打破了席間的低語與僞裝的平和。所有人的目光,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方小小的戲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