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有回應,隻是瞥了他一眼,他深吸口氣,猛将那玉佩一攥,佩上的雕龍紋幾乎要烙入掌心,再度開口:“臣尚有一事,懇請陛下恩準……”
他說得小心而艱難,甚至再次低下了頭去,然而這回,皇帝卻沒有絲毫的遲疑道:“說吧,何事?”
“臣懇求陛下,”他斟酌着把話說出,“許臣見一見……當日那小奴才……臣……”
“你視他如親那個小内侍麼?”皇帝打斷了他的吞吐,直截了當地道,“可以。你要他回明月殿服侍你嗎?”
他愕然擡頭,幾乎要疑心自己是聽錯了,可當他望向皇帝時,那雙眼中并不存輕佻、戲谑……唯有……
再一次垂眸看了看掌中的玉佩,他起身,緩緩走到皇帝身邊,鄭重地屈膝跪下,低聲道:
“陛下……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無以為報。”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着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能再見小安子一面,與他說幾句話,臣已……心滿意足。那孩子……聰敏好學,既有機會讀書識理,日後……于私于公,皆是大用……臣懇請陛下允他繼續留在内學堂,無需拘泥于明月殿中……”
話音剛落,皇帝便已道:“起來,别跪着。”
聲音裡已經帶了一絲的不耐,他啞然起身,垂首未語,就聽皇帝在案上輕扣了兩聲,旋即道:“你要那小内侍留在内學堂,是為他前程着想,朕準了——但‘拘泥于明月殿’又是何意?你如今是深感‘拘泥’,是不是?”
他萬萬沒料到皇帝的話鋒如驚鴻掠水,忽東忽西,正自怔忪間,皇帝卻已到他近前,目光炯炯地凝着他:“内學堂一向是請大學士授課,朕覺得愛君之才毫不遜色,你若覺‘拘泥’,那朕便讓你去内學堂教授如何?既方便你見那小内侍,你也不必成日‘拘泥’于明月殿中。”
此語堪比石破天驚,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帝,半晌不能言語,待從呆若木雞狀回神,迎着皇帝平靜深邃的目光,他忍着心悸,緩緩地道:“陛下謬贊,微臣一介男侍,位卑如塵芥,何德何能,敢忝為人師……若是誤人子弟,豈非罪過滔天?再者,内學堂授課的皆是飽學鴻儒,臣若廁身其間,隻怕……隻會贻笑大方,反而……有損陛下聖名。臣……鬥膽,請陛下三思。”
“朕三思已畢,你願是不願?”皇帝眉心輕蹙,薄唇微抿。
“陛下……何妨再作思量?微臣如登堂入室,他日若為萬夫所指,微臣隻怕要落個……”他話音未落,皇帝再一次打斷了他,這回氣勢尤甚,已是裹挾着些許怒意:“宋卿不必拐彎抹角,朕意已決,便無更改——朕隻問你,願是不願……”
話到此處,那怒意又在倏然間煙消雲散,化作了縷縷輕柔卻遮目的迷霧,“你當日甯犯重罪,亦要去太醫院為那小内侍讨來一線生機,如今卻為何裹足不前?朕……”
“願。”他終是忍無可忍,聲輕而铿锵。
皇帝的眸中閃過一絲異色,似仍有懷疑:“真的願?”
他垂眼片刻,凝眸向皇帝:“陛下隆恩,微臣……九死未悔……”
這話出口,如離弦之箭,這一去,哪怕粉身碎骨,他已無回頭之路。
皇帝凝着他,嘴唇微動,良久之後,倏然一步上前,将他攬入懷中,卻隻是虛虛一抱,又極快地放開退後,長入口氣,低聲道:“那朕待會便讓人去安排,待過幾日便可成。至于那小内侍,明天讓他下學後去明月殿請安,你看如何?”
直到皇帝又問了一聲“愛君可還滿意?”,他才如夢初醒,低頭掩去眸中暗潮,聲線雖仍嘶啞,卻再無顫意:“……臣,拜領陛下厚澤。”
“方墨!”皇帝揚聲,方墨的腳步聲匆匆前來,又聽皇帝沉聲吩咐道,“着内學堂總管,明日起,原明月殿的那個小内侍下學後,可徑往明月殿向宋君侍請安,不必再循宮規報備。另外,宋君侍不日将往内學堂協理教習,相關事宜,着禮部與内學堂共議細則,須穩妥周全。此事…… 暫不必宣揚。”
“奴才遵旨。”方墨垂手應下,眼角餘光不着痕迹地從他面上掠過,依然如不波古井。
“你先将宋君侍送回明月殿。”淡聲下完命令,皇帝又轉向了他,眸光微閃,似有千萬重潮湧,然而他嘴唇輕抿,終是凝成一聲欲說還休的叮咛:“你……先回去好好歇着吧。”
見他又要行禮,皇帝揮了揮袖:“不必了,去吧。他日……”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皇帝已然背了身去,回到了禦案後,他隻得垂首躬身:“臣告退。”,與方墨一道,緩步地退出了禦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