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在最前方安全罩内無聲駕駛,車廂内另外幾個上班族垂着腦袋補覺,一排排黃色路燈在并不幹淨的車窗外飛速閃過。公交車不時會路過亮着霓虹燈光的CBD,青年男女狂歡的聲音透過玻璃隐約傳來,共情能力一向強的施淮雨現在卻感受不到半點高興。他隻是身穿校服默默垂着腦袋,過了很久才用右手碰上孟景橋的手背:
“景橋,陪我好好待會兒吧。”
孟景橋沒說一句話,隻是輕輕翻過手掌和施淮雨右手交握。
他明白身邊人現在不需要任何安慰,在真正的打擊來臨時旁人說的任何話都會顯得蒼白。自己要做的隻是陪在施淮雨身邊,在這場瘋狂而絕望的逃離中給予他無聲的支持。
31路駛過一站又一站,機械的到站廣播一遍遍放完又一遍遍響起。施淮雨透過鏡片看着面前空曠卻又狹窄的車廂,隻感覺面前一切光影都變得不清晰起來。他覺得自己簡直不是自己,垂下頭時腦海裡會閃過無數個曾經拼盡全力學競賽的場景,最終卻都歸于同樣一個結果——他的初賽成績後面并沒有跟“省隊”兩個字。
但他的實力真是這樣嗎?孟景橋是這次初賽毋庸置疑的全省第一,可在前個月的省訓裡他明明是唯一一個在個人成績上打敗過孟景橋的人……
不對仔細想想,他去年不就是這個成績嗎?排在全省十七離進隊差一名。去年初出茅廬的他拿到這個成績滿心驚喜,今年最後一次參賽的他卻隻覺得“一等獎”三字後面的空白幾乎要了他的命。
不該是這樣,他熱愛并且辛辛苦苦學了那麼久的物競結果不應該是這樣……朋友個個都覺得他跟孟景橋應該代表言風雙top斬獲省隊前二,可誰想過他會連隊都進不去?
無數紛亂複雜的念頭在施淮雨腦海裡撕扯,他無意識地将孟景橋的手越握越緊。十七年來過得順風順水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窒息,物競落榜的痛苦和言信中學校領導進高三來做出的一切非人決定交織成一張大網,擋住了他看向前程的所有視線。
他好像看不到光了。
人在信任的人面前最容易表現出脆弱,不知不覺間他的臉頰已一片冰涼。從孟景橋手裡接過紙巾将眼角淚水抹去,他看着面前隐蔽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的鋼鐵森林,忽然開口說出這樣一句:
“景橋,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物理的嗎?”
孟景橋握着他的手,開口說話時語氣耐心溫柔卻又帶着點小心翼翼:“什麼時候?”
“初二那年,我遇到位非常好的物理老師。”
那是2019年的夏天,位于藍花楹大道旁的言信中學初中部内奔跑着一群又一群身穿黑白校服的歡樂學子。一位瘦瘦的年輕女老師懷抱教材走進初二(21)班的教室,在電教上放出一個PPT:
“小學時候大家都學過科學課,但很多同學應該沒接觸過更深層次的物理吧?”
台下學生紛紛搖頭。十三四歲的初中生心中還沒來及生出複雜的彎彎繞繞,擡頭望向女老師時眼中都閃爍着興奮而好奇的光。女老師切換一頁演示,演示上放着三張圖——一張是一根筷子在燒杯水面上下歪成好幾截,一張是積雪的北方路上被撒上食鹽,還有一張是兩人分立内外推着一扇教室門。
“說到物理,可能有同學會覺得它是浪漫銀河,有同學會覺得它是國防重器,還有同學會覺得它是炫酷科技。這些确實都是物理,也都是各大學物理工作者要研究的内容。但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初中老師,做不到現在就講這些。
“我能告訴你們的,是為什麼筷子插進水裡會變成幾截,為什麼把鹽灑進雪裡就能開車,為什麼在門把手那裡開門會更容易。這些小現象沒有航空航天那麼宏大,但确實和那些一樣,都是物理。”
聽到這,瘦小身體套在寬大校服裡的施淮雨雙眸不由亮了亮。
他在六年級就讀于言信附小時就被施安之帶着看過很多很多科普讀本,知道筷子分段是因為折射,鹽能化雪是因為降低凝固點,靠外容易是因為動力臂大動力小。全新的問題被老師在第一節課上展開放在所有人眼前,而他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
先前無意學到的知識在這時閃爍出了作用,學習和教育仿佛就在這刻形成了閉環,一股奇妙的自豪在他胸腔中升起。台上那位女老師接着道:
“後面兩年,我會告訴你們這些問題的答案。物理的世界太奇妙了,這些大大小小的神奇背後都是物理。我做不到短短七百天多天就把全部鋪開給你們看。但我希望能帶你們管中窺豹,看見一點屬于物理世界的美妙。
“因為一旦帶着熱愛觸碰到,你們就會發現藏在物理學背後的科學和真理真的特别棒。”
這番開場白在施淮雨記憶裡停留了很久。小小的初二少年看物理老師在台上誇誇其談心生向往,慢慢用自己的天賦和努力考出一次又一次高分,也發現自己對物理十分喜愛。公交車上最後幾個上班族也已到站下去了,早成為高三生的他坐在搖搖晃晃的31路車廂裡,回想起過去時眼裡還是會浮現懷念而柔和的笑意。講到這他又忽然想起一個細節:
“對了,我那位初中物理老師名字叫張莺。”
“張?”
聽孟景橋發出這樣一個意料之内的音節,施淮雨唇角終于不由彎了起來:
“是啊,她也姓張。張莺、張曉棠、張峋宇,我從初二到現在遇到的所有物理老師都姓張。而且這些張老師人都特别好。能在學物理的道路上遇到他們,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年少時遇到的好老師很大程度上可以影響人一生,張莺對施淮雨展現出了極大的欣賞與包容,帶着懵懂無知的少年一點點敲響那扇物理殿堂的大門。31路車這時又拐過一個彎,他道:
“景橋,你知道嗎,其實我初中時候成績特别好。”
情緒波動大又回憶起過往的人很容易話題亂竄,孟景橋就隻是這樣靜靜握着他的手聽着。施淮雨的記憶好像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言信給我們講了那麼久中考培訓,每個層次的學生大概能去什麼學校大家都有數。我初三最後成績能維持在年級前五十名——不是高中部年級前五十,而是言信初中的。”
言信初中和言信高中不一樣。初中部上面沒有壓雷打不動的top1學校,因為它自己就是這樣全省斷層第一。施淮雨在言信初中能排到前五十,那在整個夢澤市的中考排名都不大會出百。
看着施淮雨現在身上那件藏青配白的校服沖鋒衣,孟景橋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麼。施淮雨卻早就料到他所想:
“我中考沒發揮失常。我中考最後考了584分,和填志願時候估的分大差不差。我沒來神風就是單純因為想留在言信。
“好了,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小衆啦。我就是感覺之前遇到的老師太好了,初中三年每天上上課背背書做做實驗也過得很快樂,基本就适應了言信這種漂漂亮亮的西歐紅磚校區。再加上那年劉威又在初中部門口一連擺了好幾天攤宣傳高中部的好,我就把第一志願填成自家高中了。”
後來劉威也的确兌現了中考時許給他們的承諾,高一高二時的施淮雨經曆了無數畢生難忘的活動,那時候的言信高中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素質教育。就算後面新校區沒了西歐紅磚、高三生沒了活動項目,他也對曾在老校區留下的美好回憶感到十分喜愛。看着窗外不斷劃過的夜色,他感慨道:
“現在看言信的确不如神風,僅僅兩百号的公費生要對付神風八百個中考同檔次的人還是太難了。但要是把我放回志願填報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言信。我喜歡言信,所以來言信不會後悔。”
愛和情懷都是十分神奇的東西,來自回憶的柔軟将人心輕輕包住,讓他再對母校怨聲載道也沒法真正恨起來。孟景橋聽他說了這麼多思緒萬千,言信少年卻在終點到站的播報聲中忽然松開他站了起來:
“至于競賽,我可能過一久就自己好了吧。畢竟我還想在高考場上再為言信争一回光,高三沒法給我那麼多時間消沉下去。”
說到最後,施淮雨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何種心情,到底是難過更多還是強行自愈後的堅決更多。他和孟景橋一前一後從後門下了車,才在黑暗裡站穩腳跟,便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喊:
“施淮雨!孟景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