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兩點三十五分,經理道:“好了,大家停筆。”
水彩畫還沒幹,要是這時候收起來,會互相蹭髒,所以經理沒有急着收上來,于是,其他人紛紛探着頭左看右看,反正筆都停了,也沒法抄襲。
看到别人畫得好,心中懊惱,看到畫得沒自己好,就暗暗松了口氣。
聞慈前面的人扭過頭來,忽然“呀”了一聲。
“這是你畫的?!”
聞慈沒有攔着。
她前面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同志,當了十年電影放映員,一直在電影系統裡的,自學畫畫,回頭看到她畫的海報,不大的眼睛都瞪大了。
哪怕不說别的,光說難度,聞慈這幅畫就比他們高一大截。
她足足畫了四個人物,而且主次得當,看起來十分有畫面感——一個主角人物居中,身體側坐,一副揮舞手臂激昂講述的姿态,身邊的三人或坐或站,位于他周邊,右邊女性側立,後方男性正面躬身,左下角的人物蹲在地上,是一副傾聽的姿态。
一共四個人,隻有最後面的人物露了正臉,其他人要麼是側臉,要麼是後腦勺。
放映員扭着腦袋看了半天,雖然姿勢不方便,但還是看出了這幅畫的好。
他忍不住問道:“你是從小學畫畫嗎?”
“自學,”聞慈一直拿這個說法來解釋,但今天也許是有蘇林在身邊,她感覺到自己說這話時,對方也看了過來,那眼裡真心實意的驚羨就跟刺兒一樣,紮得她心裡怪怪的。
好像裝模做樣的李鬼碰見了真李逵。
聞慈意興闌珊地停下動作,索性扭頭問:“你學過嗎?”
蘇林沒料到她會問自己,緊張地坐直了,磕磕巴巴道:“小、小時候學過一點。”
“你這幾年沒怎麼畫過吧?”聞慈卻道。
蘇林“啊”了一聲,更緊張了,“你、你怎麼知道的?”
聞慈心想,自己又不是眼瞎,再好的天賦是體現在作品中的,但手法的笨拙和生澀也掩蓋不了,不過這有什麼關系,隻要稍加練習,天才的光芒沒人能遮擋。
後面看不到的考生們有些躁動,探着腦袋,想看看聞慈讓放映員驚呼出聲的畫。
經理沒阻止,這裡有些人對自己的水平都很自信,讓他們看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是不錯的,起碼等明天的招考結果出來,不會覺得考試有内幕。
于是,一聲聲難以置信的驚呼傳了出來。
“真好啊!”
讓他們震驚的是,不僅聞慈畫得好,連她旁邊那個腼腆的小男生畫得也好,雖然隻畫了一個人物,可生動活泛,看完他倆的畫再看自己的,簡直不忍直視。
滿屋子人,隻有于素紅沒動,她也不用動,本來就坐在聞慈右邊,一扭頭就能看到。
她是唯一保持安靜的,既不驚呼贊歎,也不羨慕嫉妒,也許剛看到聞慈畫的時候還有點情緒,但到現在隻剩下難挨,她如坐針氈,覺得先前的自信都變成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她忽然站起來,“經理,我的畫幹了,可以離開了嗎?”
這一聲在熱鬧的考場裡有點突兀,于素紅也不在乎,經理點頭,說完明天在市第一電影院外張貼招考結果,讓大家自己來看,便讓她走了。
聞慈的畫也幹得差不多,她跟着站起來,“經理,那我也要交卷。”
把寫好名字的水彩海報交上去,聞慈不多停留,把米白色的挎包重新背回自己肩上,兩手揣進兜裡走了,蘇林下意識看着她的背影,也把畫卷交了上去。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跟在聞慈身後了。
聞慈出了電影院,經過國營飯店,腳步沒停。
眼下是十二月底,她這月的糧票肉票早就沒了,今天早飯花的那點就是手裡僅剩的,而且她今天自信心受挫,雖然已經下午兩點半了,居然都毫無食欲。
讓她信心受挫的男生跟在後面,看不見人,隻能聽到他嘎吱嘎吱踩雪的腳步聲。
聞慈猛地扭頭,“你也去公交站?”
“我,我,”蘇林慌張止住腳步,一張臉漲得像番茄,磕磕絆絆半天,才終于“我”出了後面的話,“我不去公交站……”
“那你跟着我幹嘛?”聞慈懷疑地看着他,前面馬上就是公交站了。
蘇林嗫喏了下,小聲道:“我還沒跟你道謝呢。”
聞慈歎氣,“你不是道過謝了嗎?”
“你今天幫了我兩回,”蘇林記得很清楚,臨摹時借鉛筆是一回,前面給他喂奶糖是另一回,他舔了舔嘴唇,仿佛還能嘗到殘留的甜甜奶香味兒。
蘇林眼睛亮晶晶的,要是他後面有尾巴的話,肯定都要搖成風火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