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雪不知何時,早已停了。
已至十二月末,纖月懸于天際,一鈎白色,仿佛窗上結的霜花。
一襲白衣的青年步出禦書房,正踏上丹墀,衛绶上前,極為貼心地将一件鶴氅披在他的身上。
“少師大人。”
身後一道男聲蓦地響起。嗓音清潤,恰似山澗清泉。
崔湛回頭,果見楚王紫衣金冠,踏月而來,“鄭氏嫡女名動永安。小王在此,先恭賀少師大人了。”
崔湛微微一笑:“多謝殿下。”态度不卑不亢,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
清風撩襟,衣袂如飛,青年眉峰聚寒,雙眸漆黑冷漠,仿若清渠白蓮那般,蔓立不佞。
“少師如今手握大權,又即将迎娶嬌妻。好不春風得意……聽聞在此之前,少師大人便已納有一妾,這等齊人之福,倒是讓臣等豔羨不已啊!”
跟在楚王之後出來的一個臣子,滿臉堆笑,恭維地說,“也不知楚王殿下,何時才有這成家之心啊?”
楚王眉峰微挑,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含笑的桃花眼,眼尾下那顆淚痣像是會燃燒般,包裹着暗火,漂亮多情到了極緻。
看得臣子都呆了一呆。
作為男人,這位楚王殿下,實在生得過于昳麗。眉眼完美承襲了天子的英武,而那嫣紅豐潤的唇和完美的鼻型,應當來自于那位傳說中,妍姿巧笑的伶人母親了。
他歎道:“京中美人如雲,傾慕本王的更是數不勝數……這娶了其中一人,旁的美人都要黯然神傷……傷了哪個美人的心,小王都會不忍呐……”
竟是把不娶妻子,說成了一樁善舉。
臣子無言以為,隻眼看着楚王袖袍一甩,鑽進了一輛馬車之中。
那馬車的四角,懸挂着金鑲玉的風鈴,行駛時叮鈴響動,慢慢朝着宮門而去,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吱呀的微聲。
臣子立于崔湛身畔,驚歎:“都說楚王頗得聖心,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一般人的馬車或馬都要在宮門口停下,再換轎子或步行至目的地。
除非極為受寵的妃嫔或者皇子,才有這種坐着馬車出入宮廷的資格。
馬車上。
楚王合眼休憩,月光照着那張玉容,說不出的恬靜。與他同車的幕僚卻坐不住了,低聲道:
“陛下為少師賜婚,這是要将鄭家的勢力,也歸攏向東宮?”
誰不知道此前,太極宮中,陛下召見過太子一次,據他們安插在宮中的探子回禀,當時太子的臉猶如死灰一般,一看就是即将大難臨頭。
誰知少師進去不到半個時辰,太子再出來時就像起死回生似的,紅光滿面、就差把“逃過一劫”刻在臉上。
稍一打聽,才知是少師出言保下了太子。
不免惹人猜想,莫非少師決意站在東宮那邊,跟太子一條心了?
明明此前還是态度暧昧,怎麼突然就……
“主人,依屬下看,那太子就是個草包,壓根不足為懼,”幕僚低聲道,“麻煩的是崔少師。他若當真決意扶持太子,那殿下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此人計謀過人,能力頂尖,若不能為殿下所用,那最好的辦法,唯有……”
幕僚用手作刀在脖子上比了一下,口型無聲地吐出一個字:殺。
楚王修長的指骨搭在膝上,不語。
那堅硬的玄鐵指套,像是盾牌般守護着殘缺的右手,金屬質感的刻紋如同一條條神秘的小溪,閃爍着柔和的藍光。
此前太子對付他,無非是揪着一點小事在朝上煽風點火,挑起些唇槍舌戰,少師作壁上觀,與他而言不痛不癢。
如今局勢驟然改變,那些朝臣都是些見風使舵的,眼看少師與東宮統一了戰線,難保不會将他逼入絕境。
幕僚不得不再添一把火:“倘若殿下心中的目标仍然不曾改變,那就萬不能,心慈手軟。”
崔鄭兩家聯合,無疑讓楚王這邊壓力倍增,現在就算迎娶一個王妃過門,也為時已晚。何況,朝中諸位大多都在觀望,誰也不敢貿然将寶押在一個橫空出世,勢力單薄的王爺身上。
雖然百官皆知,陛下寵愛楚王,甚至将兵權交給楚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位狠辣多疑的天子,不過是用他來牽制東宮的勢力,讓太子那邊有所忌憚罷了。
“或許殿下可以試着,聯合世家,與太子對抗。”
“父皇疑心很重。”
楚王搖頭,否認了這個提議。“本王那些素昧謀面的皇兄,有兩位便是死于結黨營私,他們慘烈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所以,我不僅不能争,還要表現得不想争,隻有這樣,父皇才會放心。”
原來如此!
幕僚恍然大悟,難怪,殿下就算暫為代理太尉之職,掌管兵器營,也依舊一副浪蕩子的樣子,原來是想以此表示,自己對那個位置,絕對沒有觊觎之心……
——永安城的水,遠比想象中的要深。
楚王擡眼,看着車窗外。
卻不知此時此刻,你眼中的月色,也與我相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