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宋昭,幾步路走得忍辱負重。
再次站到了九鳴面前,宋昭的目光從他空洞無神的雙眼開始,一寸一寸向下掃視——掠過他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再到微微凸起的喉結。視線短暫停留後,一路向下,漫過他筆直修長的腿,最終定格在他的雙腳上。
她仿佛在打量一件兵器,裡裡外外,仔仔細細,不肯放過任何細節。神情中沒有一絲溫情,隻有冷靜到極緻的審視與算計。
九鳴察覺紅衣女子複又回來,卻不明白她一直不說話,還用那樣的目光……繃不住率先開了口:“可是七姑娘?你的荷包落在床上了。”
“什麼……床上?”這時,常青提着食盒剛踏進院門,便聽到了這句話,眼睛猛然睜大。難怪方媽媽尋不到七小姐,也沒有見到七小姐離開院子。昨夜七小姐是和公子獨處了一夜?
常青内心太過震驚,腳下不穩,一個踉跄,重重摔在了地上。食盒“哐當”一聲砸在地上,蓋子掀開,裡面的點心散落一地。
他顧不得疼,慌忙爬起來,臉上滿是慌亂與尴尬,低着頭不敢看公子和七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七、七小姐,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這就重新換一份過來!”
說完,常青也顧不上揀地上的食盒,手腳并用地跑了出去,恨不得立刻長雙翅膀飛走,就當剛剛什麼都沒聽見。
宋昭卻撲哧一笑,心情忽然轉好。轉念一想,她該慶幸這個人是九鳴,如果藥引是别人,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嘗試,起碼,九鳴長得賞心悅目,她也不虧。
宋昭心中有了計較,從九鳴手中拿走荷包,擺出自己溫柔端莊的一面,柔聲道:“多謝公子,公子記得自己的身份了?”
九鳴不知她為何突然轉了态度,因打定主意要再打探一下匕首的事情,便将早已想好的說辭,說了出來。
“依稀記得我應是蘭溪郡人,家父姓顧,喚我九鳴。一年前,竟陵王在夔州謀反,路過蘭溪郡,強迫各家各戶交銀納糧。父親被逼緻死,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我逃出蘭溪郡,本想進京告禦狀,奈何身無分文,幾經周折來南州投親。那日是我來南州的第一日,被不明身份的人擄走……遭到毒打,眼睛便看不見了。”
蘭溪郡現在在叛軍竟陵王手中,即便是七姑娘派人去查,一年半載查不到任何信息。蘭溪郡顧家這個身份,也不是他憑空捏造的,太子府中一個幕僚,就是蘭溪顧家人。九鳴就是笃定這點,才敢這麼說。
“原來是蘭溪顧家啊,”宋昭頻頻點頭,心中早已打好算盤,不管九鳴是何許人,又有怎樣的經曆,她隻需要一個孩子。
于是順着他的話試探:“可是槐花巷尾的顧家?我祖父當年行商的時候,曾受過顧家家主一飯之恩。”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九鳴不動聲色道:“打我記事起,我們就住在棋盤街,姑娘說的槐花巷,應不是一個顧家。”
“或許,槐花巷後來改名棋盤街了?你回憶一下,穿過棋盤街後巷,再跨過兩道街,便是蘭溪郡的府衙,是也不是?”宋昭沒有過多考慮,立刻就肯定了九鳴的答案,而且說得頭頭是道,就像真的一樣。
“是!”九鳴答得毫不猶豫,心中卻起了波瀾,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這就對了。祖父曾言,顧家與我們葉府有婚約,若顧家隻剩下公子,那這婚事便落在你我身上,公子準備準備吧。”
宋昭繞了一個大彎,終于講出了這句話,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她沒問九鳴是否成過親,是否有婚約在身。這些都無所謂,她隻需要一個借口,哪怕這個借口多麼拙劣、多麼錯漏百出。
她甚至都沒有問九鳴同不同意。九鳴說他是顧家人,如果是真的,這時走投無路身無分文的他,定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如果是假的,那就坐實了他是顧家人,眼下他眼睛沒有好,一時半會也不會離開。她隻需在這個時間裡,懷上孩子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九鳴聞言一怔,怎麼也沒猜到是這個結果。原來自己精心設計好的身份,對方絲毫不在乎,甚至還能主動給他圓上。心中忽然對七姑娘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怎麼能堂而皇之地說出婚約,絲毫沒有女子欣喜和嬌羞的語氣,還有種完成任務的錯覺。
他甚至懷疑,不管自己姓顧還是姓李,她都會說與他們府上有舊,要他履行婚約。是他長得俊俏?可他現在是個瞎子,再好看也沒有哪個好人家的姑娘家看上吧?更何況,七姑娘模樣也不差,說親的肯定也不少,怎麼會偏偏選他呢?這個葉府七姑娘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宋昭此時心裡特别輕松自在。她盼了七年,心中的愧疚壓得她無法喘息,無顔面對逝去的母親,無法面對父親期盼的眼神。如今希望就在前方,她隻需找到靈草讓九鳴服下,然後順利與他懷上孩子,等瓜熟蒂落,就是阿弟醒來之時。
她将荷包系在身上,轉身看到常青重新提了食盒過來,便笑盈盈對常青道:“吩咐下去,以後西院的一應開銷,按兄長份例來辦,顧公子以後就是葉府的姑爺,好好伺候着,統統有賞。”
常青立刻上前跪謝,嘴上說着恭喜的話,心裡卻在琢磨七姑娘兄長的份例,那就是府裡的主子,他就成了主子身邊第一人,一時得意起來。卻忽略了他壓根沒有見過葉家公子的事,自然也不清楚這個份例該是什麼樣的。
九鳴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紅色身影消失,緊握的拳頭才慢慢松開,心中忽然湧起一絲遲來的猶豫——剛剛是不是應該拒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