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染在顧家待了幾天,又跑去沈家待了幾天。
去沈家那天,沈老太太正手持一本散文集,坐在院子裡曬冬日暖陽,趙管家站在其後捏肩捶背。
老太太戴着眼鏡,書舉得又高又遠,從她微蹙的眉頭能看出來,讀得有些費勁。
陸染正好過去,叫了聲“外婆”。
沈老夫人高興地拉過她,坐下閑聊。
閑聊一陣過後,沈老夫人說:“你今天既然來了,我可不放你回去,就在這裡乖乖陪我。”
又叫趙管家通知沈冽晚上過來吃飯。
陸染想幫沈冽拒絕,但一時沒想好怎麼說,張了張嘴,仍舊算了。
不一會兒,趙管家打完電話回來,說少爺答應了晚上過來。
于是陸染打從聽到這個消息,就開始提着一顆心。
沈老夫人繼續看書,不時揉揉眼睛,陸染見狀,便主動請纓,讓外婆歇一歇,她念給她聽。
沈老太太笑說她耳朵可是很挑的,之前叫過幾個專業的來陪着念書,都不滿意趕人家走了,又說可不會看在你是外孫媳婦的面子上,就跟你說好聽的,還敢念嗎?
陸染默了兩秒,點頭道:“敢!”
沈老太太大笑,“那我要是說狠了,不許哭鼻子,也别跟你老公告我狀,說我老太婆欺負你。”
陸染笑道:“外婆吓唬我,您這麼喜歡我,怎麼舍得說我呢,我又這麼喜歡外婆,肯定好好地讀給外婆聽。”
沈老夫人滿意地摸摸她腦袋,把書給她,“就從這篇開始讀吧,我這眼睛也實在是不行了。”
趙管家去取了眼部按摩儀過來。
沈老夫人戴着按摩儀,坐舒服了,又拍了拍陸染的手,示意她可以開始。
陸染有幾分當配音演員的天賦,也正因如此,大學時期很順利就加入了廣播站,偶爾還兼職給小說配音。
有前輩曾誇過她的聲音,說她的聲音像深秋清晨的露珠,不刻意不矯情,但潤物細無聲,自然地便深入人心。
陸染順利地讀下來,偶爾看一眼外婆的反應,見老太太嘴角有微微上揚的趨勢,心裡便定了定,嗓音也比一開始更加沉穩。
“……愛情的成熟與圓滿正是如此,隻要不失真心,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們的真實的生命。”
讀到這句,陸染猛地頓了頓。
停頓的時間有些過長,她反應過來,又不動聲色繼續往下,一直讀到結尾。
讀完,老夫人笑說:“你平時講話的聲音,和讀書的聲音完全兩模兩樣,讀書時聽起來像個好成熟的文藝女青年,平時則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女生,真是神奇。”
趙管家接茬道:“老夫人,這也正常,我有時聽我家小孫子粗聲粗氣地背書,跟他平常撒嬌調皮的時候也是兩模兩樣。”
老夫人大笑起來。
陸染也跟着笑,心裡悄悄松一口氣,文藝女青年音是她本色,夾着嗓子沒心沒肺那是裝的。
晚上沈冽并沒赴約。
電話打來時,陸染就有預感,果然,趙管家說少爺在醫院走不開,有手術,今晚就不過來了。
沈老夫人早已習慣,家裡一個沈冽,一個沈亦覺,都是這樣,擺擺手說讓他好好工作去,有菲菲陪着就行。
夜半,陸染躺在床上,依舊在想白天讀到的那句話。
是嗎,隻要不失真心?
不失真心……
陸染一遍遍念叨這四個字,漸漸入睡,這一晚,她夢到了沈冽。
可惜是個噩夢——沈冽一身手術服站在手術台前,挖出了她的心,口罩上方那雙眼冷冰冰地看着她問:“這就是你的真心?”
她被無影燈照得有些睜不開眼,痛苦點頭,然後沈冽眼也不眨地一把捏碎了,組成它真心的那些血肉四處飙飛。
陸染感覺自己死在了夢裡,那股窒息和靈魂瞬間遠去的恐懼感将她驚醒,之後便和天花闆大眼瞪小眼到天亮,眼淚淌濕鬓邊。
欺騙過後,再談真心,像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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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家也不敢多待,怕老夫人察覺兩人關系有異,于是沒住兩三天,陸染便說要回鲲栖公館,坐車離開。
回到鲲栖公館,并沒上樓去,等沈家車子離開,自己也離開。
在外面晃蕩到下午,無處可去,又在一家咖啡店待到傍晚時分,順便在手機裡寫了點稿子。
這時外面開始飄起雪來,陸染怕雪下大後被困在這邊街頭,于是打車去了聖美整形醫院。
羅聖美不在,陸染換了身屬于“陸染”的衣服,裹緊黑色羽絨服外套,又冒雪離開醫院。
搭上公交,轉了兩次線,回到楓蝶小區。
人在最無助的時刻,想念的依然是家,别管那家是好是壞,隻要回去,就好像一切都能回到過去。
過去并不美好,但細摳總還能摳出一點溫馨。陸染抓住那一點點和爸爸的溫馨回憶不放。
不然,真的要撐不下去了。
家裡依舊還是那副樣子,兩個人在過道轉身都要手腳打一架才行。
陸染望見冰箱的電插着。
一個空冰箱怎麼會插着電,她記得自己上回離開時特意拔掉了插頭。
她走過去拉開冰箱門,不知道是不是陸華明又在搞鬼……
這樣想着,竟和一個已經成了黴菌培養皿的蛋糕不期而遇,面面相觑。
蛋糕上的紅色果醬寫着:新婚快樂——爸爸贈。
陸染二話沒說将其端出來,裝進垃圾袋,下樓扔到小區的大垃圾桶裡。
回來後,又拔掉電源,開始清洗冰箱。
沖洗冰箱隔層時,陸染瞥見身上的衛衣沾了一坨那蛋糕,頓時感覺一陣惡心,忙抻直衣服,用抹布沾了水擦。
油膩膩的奶油頑固地滲進幹淨的灰色衛衣布料,使人不由得想起那晚沈冽白襯衣上的黑色牆灰。
陸染如夢初醒,自己不就是那牆灰,不就是這發黴奶油,不就是這些膈應人惡心人的東西?
怪不得呢,怪不得沈冽不願意再見到她。
她回到這個家裡,不就像發黴的奶油蛋糕和髒襯衣最終回歸垃圾桶。
是吧,沒什麼兩樣。
都是被人扔出去。
清洗完冰箱,陸染也哭完一輪,頂着兩隻紅腫眼泡,躺在沙發上不想動彈,靜靜地聽着壞掉的秒針一直嚓嚓嚓……
感覺自己也跟那秒針似的,卡在了這裡。
有人開門走進來,陸染這才擡起頭看一眼,竟然是她爸陸華明回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
兩人異口同聲,内容還都一樣。
她心道親生的果然是有點默契,可當陸華明親生女兒并不是什麼好事,所以連帶這點默契也招人煩。
陸華明二話不說趕人走,叫她别胡鬧,趕緊回家去,說她現在是顧菲菲,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給羅夫人添麻煩,也不要惹禍上身。
“這兒已經不是你家了,趕緊走,别給大家惹麻煩!”
陸華明拉開門,一個勁兒揮手趕她走。
陸染躺着沒動,外間雪又慢慢下大了,陸華明心一橫,說:“不管你在那邊發生了什麼事,自己要勇于面對,勇于解決,不要跑回這裡來躲着,聽到沒有?”
陸染勾唇冷笑,一個天天躲債的人,教育她要勇于面對,他自己也不覺得諷刺,有任何一點說服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