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祐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日,能聽到殿外女侍們刻意小聲的閑聊。
他并不頭痛,昨夜的事情大部分都記得,隻是偶爾有斷片。
他呆呆地坐起來,伸出手——确乎是一雙可以握住劍的手,而不是什麼毛茸茸的爪子——他變回人了?
甯祐有點恍惚地赤腳下地,走到鏡前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他能從上面看出母親的痕迹,仔細看的話,也能找到些和甯家家主的相似之處。
他伸手在脖頸處摸索……那裡有一塊醜陋得宛如樹皮虬起的疤。
“嗯?”身後傳來腳步聲,濯爾清的聲音響起,“你醒了。”
甯祐倉促地拉起自己身上的亵衣,轉過身,差點撞在濯爾清身上,他後退兩步,又撞到木桌和桌上銅鏡,發出一陣混亂倉促的脆響。
他埋着頭,暗惱自己此地無銀三百兩,這麼慌亂做什麼。
而濯爾清隻能看着對方用發旋對着自己,默默收回懸在半空的手。
“你……”他視線流過對方烏黑的發頂和若隐若現的蒼白脖頸,聲音輕緩,“已經睡了大半日,餓了嗎?我叫人備了飯。”
“也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談談。”他補充。
甯祐手指蜷縮一下,低着頭“嗯”了一聲,跟在濯爾清身後走。
對方好心收養小狗,臨到頭,發現這小狗實際不人不鬼、來曆不明,确實有很多事情要問清楚吧。
剛走幾步,濯爾清無奈停下,歎了一口氣。
甯祐不解擡頭,剛好和轉過身的對方撞上視線,那雙眼睛笑了一下:“去把鞋子穿上。”
甯祐才意識到自己竟忘了這一茬,頓時臉色發紅。
他幹巴巴道:“好、我去穿。”
濯爾清于是又笑了一下,薄唇微抿,看上去非常柔軟:“去吧,我到門外等你。”
直到門被關上,甯祐才回過神,他在原地站了一會,輕輕打了自己臉頰一下——他都在想什麼啊。
床邊櫃子上有準備好的、格外合身的素色衣袍,連帶腰帶、環佩、發冠等配件都齊全。
甯祐穿好後,才發現那些都是用心搭配好的,造價不菲,穿上像個世家大族的小公子似的。
他走出門,濯爾清回身看見他微微一笑:“果然合适。”
甯祐木着臉,沒有回答——不合适,他從剛剛開始就像是被迫系上繩索的小狗一樣,渾身不自在。
好在一路上沒有遇到女侍……
大概是濯爾清特意安排過,已經遣她們去别處了。
等到池邊石亭處,甯祐看見桌上擺了四五碟清炒的小菜,面對面擺了兩碗白飯,兩份碗筷。
“你也要吃嗎?”甯祐下意識開口問。
他之前從未見仙首進飯,而且大部分修士辟谷之後便會斷絕五谷。
濯爾清先是有點尴尬,接着變得無奈:“我隻是想陪你吃,你一個人吃飯,我在旁邊看着……會不自在吧。”
甯祐于是也變得局促和緊張起來:“啊?啊、哦……好,吃吧。”
濯爾清似乎笑了一下,似乎沒有,率先一步落座,甯祐才跟着坐下。
他原本沒有動筷,直到濯爾清端起碗,吃了一口,他才慢慢動起來,開始僵硬地夾菜,吃菜,再就一口飯,他眨了眨眼,米飯柔軟溫熱的口感和咀嚼後的香甜,讓他的神經驟然松弛下來。
怪不得都說民以食為天,人在何時,隻要還能好好吃飯,就能好好活下去。
吃到一半,濯爾清終于忍不住停下了筷子,甯祐也停下了動作,咬着筷子尖擡頭望着他,下一秒,他反應過來——
剛剛太緊張了,一直下意識跟着濯爾清吃飯,濯爾清夾菜,他就跟着夾菜;濯爾清吃飯,他就跟着吃飯;濯爾清停下筷子,他就停下筷子……
甯祐内心暗惱自己不争氣,他隻是變成了小狗一段時間,不是從真的狗變成人,怎麼連走路、吃飯都不會了,緊張成這樣。
想是這樣想,但其實,他很清楚他這樣的原因。他藏了許多事,從醒來見到濯爾清開始,就一直在等一個宣判,等頭頂的石頭落地。
結果對方先是說邊吃飯邊說,到了現在,又隻安靜吃飯。
“你想聊什麼?”甯祐做了會心理建設,忽然開口。
濯爾清似乎有點意外,伸手夾了一筷剛剛甯祐明顯更愛吃的腌菜:“不急,吃完再說。”
甯祐幾乎是難以按捺心裡的煩躁一樣,放下碗筷,發出碰撞聲,他冷硬道:“現在就聊吧,我吃完了。”
甯祐剛吼完就有些後悔,硬邦邦閉上了嘴。
他本來聲音就嘶啞,這麼發脾氣般冷冰冰說話,想必更是難聽至極,宛如兩塊陰冷生鏽的鐵刃來回摩挲。
而他發脾氣做什麼呢?濯爾清本就不欠他什麼,是他理虧。再好脾氣的人,恐怕也受不了他這樣無緣無故地發洩。
果然,濯爾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甯祐在心裡冷冷地笑了一聲,還是早點把一切聊開,他們各走各的路吧。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藏在冰冷神色下,緊繃的身體和局促般又一次握緊筷子的手,甯祐近乎是屏氣凝神地等待着宣判——
“你的嗓子怎麼了?”濯爾清輕緩的聲音終于響起。
甯祐松了一口氣,對,就該這樣早點扯清楚,他們雙方都輕……等等,他說了什麼?
什麼?什麼嗓子怎麼了?甯祐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濯爾清為什麼問這個?他應該問點别的!你究竟是誰,你從哪裡來的,你有什麼目的,你過去如何,将他那些難堪的傷疤全部挖掘出來。
……但是為什麼要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濯爾清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抱歉,“我昨日帶你回來,替你換衣服的時候,見到了你脖頸上的傷疤,是因為那個嗎?”
甯祐擡起頭,和濯爾清對視,他從小在下九流中摸爬滾打地長大,很清楚濯爾清的目光裡是什麼樣的情緒。
那雙也可以很威嚴、很冷漠的眼睛裡,現在盛着柔和的、寬慰般的憂意。對方隻是很單純地,在擔憂他的嗓子,他脖頸的傷。
甯祐建立起的堅硬的防線、渾身的壞脾氣和尖刺,在此時、在這樣的目光裡融化,再也無法堅持下去。
濯爾清似乎誤解了他的沉默,猶豫般問:“說話的時候,還會痛嗎?”
看上去大概是會痛的,否則為什麼是這樣的神情呢。
甯祐似哭般從喉嚨裡擠出切斷的氣音,看向濯爾清,卻無法回答。
為什麼不像他想象中那樣,與他對峙,與他說一些傷人的話,這樣也好叫他痛痛快快地把一切擺在明面上,去質問對方——
你為什麼、為什麼把我忘得幹幹淨淨,為什麼一次兩次,看見了我,卻不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