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漱看見王濯出了門,邁過門檻的步伐輕盈矯健,恨恨道:“罷了,我們回去。”
躊躇片刻,終是沒忍住:“叫小廚房做一碟酥黃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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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
綠釉三足爐中逸出一線杜衡香,被镂空的雲紋頂蓋撥亂,随着微風缭繞而上。
翠羅桃色的煙紗帳也在風中蕩起來,拂過遍塗椒泥的門牆,卷上紫檀榻上的牙闆浮雕,謝枚一手執白,皓腕壓着紗帷落下一子,仿佛羊乳淌進桃花溪,肌膚的色澤與棋子幾乎融為一體。
“到你了,”她屈指輕叩棋枰,眉眼彎彎,“妹妹。”
謝夫人如夢方醒,從竹簍裡摸出一枚黑棋,信手找了個空缺填進去。
宣室殿中空寂若谷,她急于求得一個肯定的答案,正欲開口問詢,謝枚卻看着棋局搖搖頭,将手中剩下的白子倒回棋簍:“你心有旁骛。”
勝負已定,謝夫人索性推了棋盤,直接道:“長姐,我同你說的事……”
謝枚起身朝窗邊走去:“這樁婚事,是你主動同我提的。你在我這兒與太後處奔走,王丞相在前朝發力,即便我心中不願你也一意孤行。”
“是,可那……”謝夫人面露難堪。
“漱兒與琮兒結親,其弊大于利,世家與皇子太早形成一黨,容易樹大招風,這些我也都同你講過。”謝枚捧起窗前一枝綠梅修剪,“可你還是逼着我認了。”
錾金剪刀擦過梅枝平滑的切面,刀聲冰冷短促,謝夫人羞愧地低下頭。
這件事促成得很不體面。
她知道七皇子不願意,多方打聽,隐約聽說他鐘意某個小官家的女兒,随身還帶着那個女孩的東西,謝夫人本想就此算了。
回家後王漱跟她哭鬧了一場,她也确實很喜歡姐姐這個孩子,聽丈夫說皇帝不會将一個小官的女兒許給七皇子做正妃,她還是決定盡力一試。
于是去歲上林苑秋獵時,她打通關系,托人換掉了七皇子帶在劍上的珠珞……
皇帝詢問起來,王漱認下了那是她的東西。
謝皇後确實知道兒子有個心上人,卻不知是誰,想到兒子自幼與王漱青梅竹馬,沒有親近的女孩兒,他甚至連京中一些雅集宴會都從不踏足,她便真以為是自己不懂孩子心事,半推半就允下了。
事後一問,才知道認錯了人,那信物是内侍趁他更衣時換的,但确實是王漱的東西,高見琮在皇帝面前的種種拒絕都成了害羞,鬧了好大一出烏龍。
多年的情誼被用來算計,謝枚險些與妹妹翻臉,可船到橋頭,不走也不行,隻能委屈自己吃下這碗夾生飯。
想起舊事,謝夫人實在無顔再說下去,連稱呼也生疏起來:“娘娘,此事确是我輕率。”
謝枚終于剪完了那瓶花,女官奉上熱茶,她倚在酸枝木美人榻上喝了兩口,宮女輕手輕腳走上來,站在身後替她按肩。
“妹妹請回吧,婚事就當沒提過。”
這就是同意了。
謝夫人終于松了口氣,恭敬行了個禮,從皇後寝宮退出來。
離開時,恰好遇見高見琮踏上宮階,容色行至都透着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與“芝蘭玉樹”四個字契合得恰如其分。
今上的諸位皇子中,長子早夭,二三平庸,四子風流,五六無人君之相,惟有七皇子人品才學都世無其二,最受皇帝喜愛,甚至有立儲傳位之心。
這樣好的女婿,可惜了。
謝夫人頓步颔首,想寒暄兩句,可高見琮隻微微颔首就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謝夫人忽覺也沒甚可惜的。
這樣乖戾冷漠的性子,誰受得了?
内侍為高見琮通傳進殿,謝枚這才面色稍霁,迎到正殿,說話的語氣也輕快起來:“怎麼這個時辰過來,可是要出宮去?”
“兒臣奉父皇命勘定方輿,正要去太學向徐虞候請教。”
他面上仍舊淡淡的,腳步卻輕快,謝枚知道這是他喜歡的事,握着兒子的手臂笑道:“去吧,做完這件事,來年你父皇會讓你到中書省聽政。”
高見琮不語,隻點點頭:“是,孩兒告退。”
謝皇後想吩咐宮人給他備車,這時節還有些寒涼,高見琮一口回絕了,牽來他素日愛的那匹盜骊縱馬而去。
六年前,皇帝在兵部下設虞部,置虞候、虞部侍郎及署官十位,負責長江南北山川林澤的記錄與管轄。除官署外,另在太學内建一八角塔樓,放置記載方輿的書籍。
皇帝有意對北用兵,這才讓他去虞部請教,繪制西域三十六國輿圖。
虞候徐潛舟已在塔樓内等候。
高見琮下了馬,将盜骊系在署外的歪脖柳樹上,才行了兩步走到大門前,迎面一隻茶盞從裡面飛出來,滾落他腳邊。
默了良久,高見琮将那隻茶盞拾起來,目光逡巡四視,落在旁邊懸着王家家徽的馬車上。